“你这点委屈,算什么?”
“要是汉东高院的彭老院长还在,你敢在他面前抱怨半个字?”
祁同伟的语气很平淡,却让陈清泉的后背又是一僵。
彭肃,汉东省高院的老院长,一个出了名的铁面判官,当年在政法系统里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别说抱怨,谁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废话,他能直接把卷宗糊人脸上。
祁同伟放下茶杯,杯底和石桌发出一记轻响。
“你跟他说外网媒体骂你,他只会觉得你丢人现眼,连点舆论压力都顶不住。”
“你跟他说李达康的案子难办,他能让你当场写一万字的报告。”
“分析为什么难办,法律依据在哪里,程序正义如何体现。”
“你要是敢说怕得罪人……”
祁同伟笑了笑,摇了摇头。
“彭老院长会告诉你,不想得罪人,就滚出政法队伍。”
陈清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刚消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他讪讪地笑着,连连摆手。
“厅长,厅长,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发发牢骚,发发牢骚。”
他彻底收起了那副叫苦不迭的模样,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他知道,祁同伟这是在点他。
警告他别拎不清自己的位置。
陈清泉犹豫了半天,终于一咬牙,把心底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
“厅长,说句实话,我不是怕得罪李达康,也不是怕老百姓戳我脊梁骨。”
“我是怕沙书记啊!”
他的语调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蔡成功告李达康,这案子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全省瞩目。”
“沙书记是什么态度,谁也摸不准。”
“这案子判轻了,判重了,万一不合沙书记的心意。”
“他要拿我开刀,立个典型,那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厅长,我再有几年就到点了,就想安安稳稳退下来。”
“您是我的老领导,到时候,您可得……可得拉我一把啊!”
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在巨大的权力风暴面前,他只是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他怕的不是李达康,而是李达康背后,以及他头顶上那更加深不可测的权力博弈。
他只求自保。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调侃神色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清泉从未见过的严肃。
“清泉。”
祁同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案子,我要你站在绝对客观中立的角度。”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依照法律来判。”
“不偏不倚。”
“不看任何人的面子。”
“法律怎么规定,证据指向哪里,你就怎么判。”
亭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高小琴脸上优雅的笑容也僵住了。
陈清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祁同伟,嘴巴半张着,半天没合拢。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厅……厅长?”
“您……您是认真的?”
陈清泉的声音都变了调。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祁同伟的眼神锐利,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这是推动我们汉东法制进程的重要一步,也是一个契机。”
“一个让所有人都看看,法律,到底说了算不算的契机!”
陈清泉的大脑嗡嗡作响。
他被祁同伟这番话给震住了。
推动法制进程?
让法律说了算?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可能当成官样文章,听听就算了。
可这话是从祁同伟嘴里说出来的!
一个以“胜天半子”为信条,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人,现在居然要谈绝对的法律公正?
陈清泉感觉这个世界太魔幻了。
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脑中的荒唐想法。
“厅长!不行啊!”
他急切地说道。
“这么干,风险太大了!”
“您这是要跟所有人对着干啊!”
“李达康那边怎么交代?省里其他领导怎么看?咱们汉大帮内部的同志们会怎么想?”
“在咱们这个体制里,搞绝对的司法独立,您这是……您这是在搞行为艺术啊!”
“这不现实!”
陈清泉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他觉得祁同伟一定是疯了。
“厅长,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几乎是在哀求。
“咱们的法治是什么现状,您比我清楚!”
“上面讲究的是‘影响’,下面考虑的是‘统战价值’。”
“一个外籍毒贩,证据确凿,按律当斩,就因为他是个外国人,都能闹出天大的动静。”
“一堆人跳出来说我们不讲人权。”
“现在要审的是一个市委书记,一个省委常委!”
“这要是判他输了,那动静得有多大?”
陈清泉喘了口粗气,继续倒着苦水。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的观念,早就刻在老百姓的骨子里了。”
“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但他们心里也有一杆秤。”
“你判李达康赢,他们骂你官官相护,是权力的看门狗。”
“可你要是真判李达康输了……那捅的篓子,可就不是骂两句那么简单了!”
“这案子现在全省上下都盯着,跟网络直播开庭似的,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厅长……”
陈清泉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万一蔡成功那个滚刀肉,手上真捏着什么要命的证据,能一招制敌的硬家伙……”
“那我怎么办?”
“我难道真的要硬着头皮,把市委书记给判了?”
“我这小小的副院长,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说到最后,他几乎快哭出来了,把最后的底牌也掀了出来。
“厅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当初要不是您在电话里亲自发话,让我把这个案子接下来。”
“这种烫手的山芋,我躲都来不及!”
“现在您又让我搞什么绝对公正……”
“您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祁同伟看着几乎要崩溃的陈清泉,脸上却没什么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
“清泉啊。”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风险,压力,人情世故,我比你更清楚。”
祁同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但你想过没有。”
“风险的另一面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就让陈清泉的哭诉卡在了喉咙里。
“是机遇。”
祁同伟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直视着陈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