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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绵密,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码头的喧嚣在林默耳中渐渐模糊,只有雨滴敲打笼顶木板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为他倒计时的鼓点。

“求……贵人……收留。”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肺腑间最后一丝气息。话音落下,便是死寂。额头顶着冰冷铁栏带来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感觉。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也能感觉到架着他的仆役手上传来的不耐烦的力道。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滴雨水落下的瞬间,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一个带着明显讥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像刀子一样划开潮湿的空气。

“呵,倒是个会顺杆爬的。”

是那个紫袍族兄。林默即使不抬头,也能想象出对方脸上那混合着轻蔑与厌烦的表情。

笼外的谢琰,目光依旧落在林默身上。他没有立刻回应族兄的话,而是细细打量着这个蜷缩在笼中,却爆发出惊人求生欲的少年。那件价值不菲的玄色貂裘,随意地盖在少年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玄色的绒毛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脚踝和手腕愈发细瘦,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开。然而,就是这具看似脆弱不堪的躯体里,刚才却迸发出那样孤注一掷的力量。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抬起头的瞬间,尽管被雨水和血污模糊,依旧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在灰烬深处透出一点不肯熄灭的红光。

这点光,让谢琰觉得有些意思。他府中书阁的杂役,前几日刚因年老被恩准放出府去,正好缺一个。一个身世清白、无依无靠、又看似有些不同的人,或许比那些家生奴仆更合用。

“族兄,”谢琰开口,声音清朗,将雨声都压下去几分,“我院中正缺一个打理书阁的杂役。此子,我看着尚可。”

“阿琰!”谢瑗的眉头紧紧锁住,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你便是太过仁厚!一个来历不明的残奴,且不说他这模样能否活过今晚,便是侥幸活了,谁知是不是哪家派来的耳目?或是身上带着什么污秽的病气?我谢氏门庭,清誉最重,岂是……”

“一个书阁杂役而已,接触不到什么机密。”谢琰淡淡地打断了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轻易截断了谢瑗后续所有可能更激烈的言辞。“便如此吧。”

他不再给谢瑗反对的机会,目光转向一旁始终躬身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牙行管事,吩咐道:“此人,我谢氏要了。去办手续。”

“是!是!谢公子!小的这就去,这就去!”管事脸上瞬间堆满了谂媚至极的笑容,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地上的积水,随即小跑着去取卖身契文牒。

谢瑗猛地拂袖,将麈尾抱在怀中,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却也不再言语。他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再次冷冷地扫过笼中的林默,那目光中的审视与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林默皮肤生疼。在这位族兄眼中,林默已然成了一个需要时刻提防的隐患。

笼内的林默,将外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打在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上。

“尚可”……像评价一件器物的成色。

“杂役”……定义了他未来的身份。

“耳目”……点明了他可能面临的猜忌。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他的命运,就在这寥寥数语间,被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他像一件物品,被看中,然后被买下。那位出手的谢公子,动机绝非纯粹的善心,那点“尚可”的兴趣,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对于“不同”的好奇。

然而,此刻的林默,已经没有力气去愤怒,去感到屈辱。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攫住了他。无论如何,他离开了这个象征着死亡和绝望的囚笼。他抓住了一线生机,哪怕这生机是系于他人一念之间,脆弱得如同蛛丝。

“哐当——”

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异常清晰。笼门被管事小心翼翼地拉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修长的身形依旧挺直,脚步未曾因这污浊的气息而后退半分。

两名穿着谢府统一青色短褐的健仆上前,依着管事的眼色,粗手粗脚地探进笼子,一左一右抓住了林默的手臂。他们的手像铁钳,没有丝毫温柔可言,几乎是将他硬生生从笼子里拖拽了出来。

他的双腿早已麻木虚软,根本无法支撑身体,膝盖一软,整个人便向下瘫去,全靠两名仆役架着才没有摔倒在泥泞里。那件原本盖在他身上的玄色貂裘,在他被拖出笼子的瞬间,从他肩头滑落,无声地掉落在浑浊的泥水之中,华贵的绒毛瞬间被污渍浸染,变得黯淡不堪。

一名仆役下意识地松开一只手,弯腰就想去捡起那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裘衣。

“不必了。”谢琰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脏了,烧掉吧。”

烧掉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默的脑海中炸开。他被仆役架着,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挣脱那铁钳般的手。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件躺在泥水中的貂裘——那片刻前还给予他近乎救赎般温暖的物件,那被他视为黑暗中唯一微光象征的东西,此刻却像一块毫无价值的破布,被它的主人随口决定了下场——焚烧,化为灰烬。

一股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那片刻的温暖是真的,那声“冷吗”的询问也是真的,但此刻这弃如敝履的漠然,更是真的!

他瞬间明悟了。那件貂裘,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属于上位者的、随手可为之的施舍。他可以给予,也可以随时收回,甚至毁掉。暖意是真实的馈赠,但丢弃时的毫不留恋,才是这个阶层最真实的底色。

这就是他即将踏入的世界。冰冷,现实,等级森严,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伪装。他刚刚抓住的那根蛛丝,另一端并非系在温暖的掌心,而是系在冰冷权柄的指尖。

屈辱感再次汹涌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混沌的愤怒,而是一种清醒的、带着血腥味的认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腥,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呜咽。他不能示弱,至少,不能在此刻。

“带走。”谢琰不再看那件泥水中的貂裘,甚至也没有再多看林默一眼,仿佛刚才那个决定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他转身,月白色的袍角在雨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率先向着停在不远处巷口的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内敛贵气的马车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履从容,与这肮脏混乱的码头格格不入,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但这种“不染”,本身就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谢瑗狠狠瞪了林默一眼,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算你走了狗屎运,小子。进了谢府,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眼睛放亮,手脚干净!安分守己当你的杂役,否则……”他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随即也一甩袖,跟上了谢琰的步伐。

林默被两名仆役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他单薄的身上,方才那片刻貂裘带来的暖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但这冰冷的雨水,反而让他滚烫而混乱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变得异常清醒。

他艰难地抬起头,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努力地望向前面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在迷蒙的雨幕中,仿佛是整个灰暗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存在,是迷雾中指引方向的灯塔,尽管他知道,这灯塔本身,可能也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被粗暴地引领到车队后方,那里停着一辆运货用的板车,没有任何遮挡,上面已经堆放了一些箱笼杂物。仆役毫不客气地将他像丢麻袋一样扔上了板车,让他蜷缩在箱子之间的缝隙里。

板车冰冷而坚硬,颠簸不平。马车夫一声吆喝,车队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驶离了这座带给他无尽屈辱与唯一希望的码头。

建康城的轮廓在绵密的雨幕中逐渐清晰、逼近。那高耸的灰色城墙,层叠起伏的乌瓦屋檐,连绵不绝,像一头沉默而巨大的远古凶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即将将他这个渺小的、来自异世的灵魂,彻底吞噬、消化,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林默蜷在板车冰冷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自己的臂弯,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也隐藏起自己脸上可能泄露的任何情绪。

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只藏在身侧、紧紧攥着的手,指缝间,正死死地捏着一小块从囚笼木栏上掰下来的、边缘尖锐的木刺。

木刺的尖端深深陷入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微不足道的疼痛,和这简陋的“武器”,是他唯一能完全掌握的、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也是他在这危机四伏、全然陌生的黑暗时代,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无声的警惕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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