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上阳宫。
与前线娘子关的肃杀和诡谲不同,这座昔日大隋的东都,如今正散发着一种勃勃的生机。
长街之上,商铺鳞次栉比,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虽然城门处的盘查依旧森严,但百姓的脸上,却少了几分乱世的惶恐,多了几分安居乐业的踏实。
这一切,都归功于留守此地的两个女人。
观风殿内,暖炉烧得正旺,熏香的气味清雅安神。萧美娘正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涣散,显然心思并不在书页上。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盘刚切好的蜜瓜,旁边的小几上,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
“姐姐,又在担心他了?”
长孙无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一碗新熬的燕窝粥,轻轻放在萧美娘手边。
萧美娘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伸手拢了拢鬓发:“山西那边,也不知战况如何了。他那个人,总是喜欢行险棋,让人放心不下。”
长孙无垢挨着她坐下,拿起桌上的银签,扎了一块蜜瓜递到她嘴边:“姐姐先尝尝这个,刚从西域送来的,甜得很。夫君身边有李靖军师和罗成将军,还有……三公主在,不会有事的。”
她口中说着宽慰的话,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同样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弯刀的女子快步走入殿内,单膝跪地。
“启禀皇后,夫人!主公自娘子关八百里加急密信!”
女子双手呈上一只蜡封的铜管。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萧美娘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她放下书卷,示意宫女接过铜管。
长孙无垢也站起身,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宫女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蜡封,取出一卷被卷得极细的帛书。
萧美娘接过帛书,缓缓展开。只看了一眼,她的手便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长孙无垢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目光也落在了那张帛书上。
信上的字迹是杨辰亲笔,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内容却简单得可怕,寥寥数语,便将那个疯狂到极致的计划和盘托出。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娘子关为主战场,吸引李世民全部主力。
以李秀宁为奇兵,率五千人马奇袭长安。
“疯了……他真是疯了!”萧美娘的声音发颤,她一把抓住长孙无垢的手,指尖冰凉,“无垢,你看看,这是何等荒唐的计划!五千人,去偷袭长安?那可是李渊的老巢!关中是天府之国,更是龙潭虎穴!这一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她曾在深宫之中,看惯了朝堂倾轧,也听多了沙场征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场战争的胜利,需要多么周密的部署和多么强大的实力作为支撑。
而杨辰的这个计划,在她看来,完全脱离了兵法的范畴,更像是一场倾尽所有身家的豪赌。
赌输了,不仅李秀宁的五千人马会全军覆没,被钉在娘子关的定国军主力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们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长孙无垢的脸色同样苍白,但她的眼中,却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慢慢燃起了一团异样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萧美娘手中接过那张帛书,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连一个字都没有放过。
然后,她走到一旁悬挂的巨大舆图前。
这张舆图是杨辰命人精心绘制的,囊括了天下九州的山川地理,城池关隘,甚至连各地的人口、物产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长孙无垢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娘子关,到太行山,再到那片被四塞拱卫的关中平原。
许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姐姐,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场豪赌。”她转过身,看着萧美娘,声音虽然轻,却异常坚定,“但,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什么?”萧美娘不解地看着她。
“姐姐请看,”长孙无垢走到舆图前,拿起一根长杆,指向娘子关的位置,“李世民亲率三万玄甲军而来,其志,在速胜。他要用一场雷霆万钧的大胜,来震慑天下,稳固关中人心。所以,他绝不会与我们在娘子关做过多的纠缠。”
“据关死守,看似稳妥,实则正中其下怀。玄甲军的战力天下无双,强攻之下,娘子关能守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届时我军兵疲将乏,士气低落,而他则可以从容调动关中之力,将我们活活困死。”
长孙无垢的分析冷静而透彻,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之处。
“夫君此计,看似疯狂,实则抓住了李世民最大的弱点——他的傲慢。”
“他绝不会想到,在他眼中那个只懂风花雪月,靠着女人上位的‘情圣’杨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出这样一手偷天换日的把戏。他更不会想到,那个被他视为‘叛逆’的妹妹,会成为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一把刀。”
“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计,已得其精髓。”
听着长孙无垢的分析,萧美娘眼中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凝重。
她知道,长孙无垢说的是对的。
她只是……太担心那个男人了。
“可……可长安毕竟是京畿重地,即便李世民带走了主力,城防也绝不会空虚。秀宁公主只有五千人,如何能……”
“兵力,从来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因素。”长孙无垢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信徒般的光芒,“姐姐,你忘了夫君是如何拿下洛阳的吗?你忘了他是如何收服李靖和红拂女的吗?”
“他这个人,最擅长的,便是创造奇迹。”
萧美娘沉默了。
是啊,那个男人,从江都兵变的死局中将她救出,到兵不血刃地掌控瓦岗,再到如今雄踞一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旁人看来,不都是不可能的奇迹吗?
也许,自己真的该多信他一些。
“我明白了。”萧美娘深吸一口气,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柔弱和担忧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昔日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份雍容而决断的气度。
“无垢,他既然敢赌,我们这两个在后方看家的,就不能让他输了本钱。”
她走到殿中的主案后,拿起笔,迅速写下几道命令。
“传我将令!”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了整个大殿。
“命仓部侍郎,即刻清点洛阳、虎牢、荥阳三地所有粮仓,将一半的粮草、军械、药材,分三路,秘密运往河东。务必保证,十日之内,第一批物资要抵达平阳府!”
“命兵部尚书,即刻起,洛阳全城戒严!增派三倍兵力巡查城防,严查一切可疑之人。但凡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命内府监,将宫中所有金银器物,除日用所需外,全部封存入库,充作军资。即日起,后宫用度,减半!”
一道道命令从她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整个上阳宫的官僚体系,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她的指挥下高效地运转起来。
那份久违的,掌控一切的感觉,让萧美娘的眼神愈发锐利。
这,才是她“帝后之道”天赋的真正用法。不是在后宫争风吃醋,而是在这天下棋局中,为她的男人,稳固后方,提供最坚实的支持。
看着萧美娘雷厉风行的样子,长孙无垢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
她没有去打扰,而是转身走进了偏殿。
偏殿里,堆满了各种账册和卷宗。她坐到自己的书案前,拿起一把算盘,纤细的手指在算珠上灵活地拨动着,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杨辰的计划,需要钱。
海量的钱。
大军开拔,粮草先行。五千人奇袭关中,看似人少,但一路上的嚼用,兵器的损耗,伤员的救治,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更不用说正面战场,罗成与玄甲军的对峙,更是个无底洞。
光靠府库里的存银,根本撑不了多久。
长孙无垢的算盘打得飞快,一笔笔数字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片刻后,她停了下来,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战争债券”。
“以定国军之名义,向洛阳城中所有商贾、世家,发行‘战争债券’。凡购买者,待我军攻克长安,定鼎天下之后,可凭此券,双倍返还本金,并优先获得与关中通商之权。”
这是一种这个时代闻所未闻的敛财方式。
它不是强征,不是摊派,而是一种利益捆绑。它将这些商贾世家的身家性命,与定国军的未来,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这就是她的“理财持家”天赋。不仅仅是省钱,更是……生钱!
她刚写完,正准备叫人去安排,一名亲信女官又匆匆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之前送密信的飞云卫还要紧张。
“夫人,城西‘悦来商行’的秘密渠道,刚刚收到一份从长安传来的消息。”
长孙无垢心中一动。悦来商行,是她一手扶持起来,专门负责收集关中情报的暗线。
“呈上来。”
女官递上来的,不是帛书,而是一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木牌。
木牌上,只用烙铁烫出了一个图案。
一只展翅的雄鹰,鹰爪下,踩着一轮弯月。
长孙无垢看到这个图案,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这个图案,她认得。
这是关中四大望族之一,京兆韦氏的家徽!
李渊起兵,京兆韦氏是第一批响应,也是支持最坚决的关陇世家。韦氏的家主韦匡,更是李渊的儿女亲家,李建成正妃的生父!
他们怎么会……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送来这样一道家徽?
这代表着什么?
长孙无垢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试探?陷阱?还是……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踩着弯月的雄鹰。
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鹰踏弯月……
鹰,是韦氏。
月,在古语中,通“渊”。
鹰踏渊!
这……这是在说,他们要……踩李渊?!
一个惊天的信号!
长孙无-垢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想起了杨辰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的,不是变数,而是定数。”
她一直以为,他所谓的“定数”,是指李秀宁那把奇袭的尖刀。
现在看来,或许……他手中还握着一张,连她们都不知道的,来自敌人心脏地带的,真正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