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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的声音干脆利落，挂断的忙音像是被人用剪刀齐刷刷地剪断，不留一丝余地。
林默握着手机，站在省委大院门口，背后是喧嚣的城市街道，眼前是肃穆到让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权力中枢。
夏清月？她也在省城？
而且，是在省委大院一号楼的办公室里等他。
一号楼，那是省委核心领导的办公所在地。
林默拉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微微收紧。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江州篇章已经随着高铁的启动而翻过，没想到，序章的结尾，竟是由这位亲手将他送出江州的女市长来书写。
他走到门口的警卫亭，递上自己的身份证件和调令。武警战士接过，仔细核对后，眼神在他年轻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秒，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敬了个礼，按下了开门按钮。
厚重的电动铁门无声地滑开，像是一个新世界在他面前展露一角。
踏入大院，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绝。院内是参天的松柏，宽阔的道路，灰色的苏式建筑群沉稳地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偶尔有穿着干部服的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再无杂音。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更沉，更静。
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南门进来，左转。
一号楼并不难找，它是整个大院里最宏伟、也最核心的建筑。楼前没有悬挂任何招牌，但那种不言自明的威严，足以让任何第一次来的人心生敬畏。
林默在楼前登记，报上夏清月的名字后，接待人员只是看了一眼电脑，便客气地指了指一部专用电梯。
电梯里铺着红色的地毯，上升时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夏清月的办公室在三楼。门是虚掩着的，林默轻轻敲了敲。
“请进。”
还是那个清冷的声音。
林默推门而入。
这应该是一间临时办公室或者接待室，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仅此而已。但窗明几净，桌上的文件码放得整整齐齐，像用尺子量过一样，透着主人一丝不苟的风格。
夏清月正坐在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今天的她没有穿在江州时常见的正装，而是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色衬衫，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少了几分市长的威严，多了几分学者的清雅。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默拉着行李箱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来省城开会？”林默试探着问了一句，想打破这有些过分安静的氛围。
“嗯，一个关于全省经济发展的研讨会。”夏清月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林默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件自己亲手挑选的作品，“你的任命，来得很急，也很突然。有什么想法？”
她的问题直接，不带任何铺垫。
林默知道，这不是闲聊，而是考较。
“感谢组织的信任。”他回答得中规中矩，“也感谢市长的栽培。”
夏清月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抹弧度里，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我没有栽培你，是你的能力，为你自己铺平了道路。我只是在合适的时候，把你这块石头，从江州的河滩里捡起来，放到了一个更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
她的话说得很平淡，却让林默心中一动。
“石头能不能变成玉，甚至变成一方大印，看的不是捡石头的人，而是石头自己。”夏清月端起桌上的玻璃杯，杯子里是白开水，没有茶叶，“你很聪明，在江州做的几件事，都很漂亮。无论是安抚下岗工人，还是处理曹坤的案子，你都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你没有被那些表面的矛盾和诉求迷惑，而是看到了他们内心深处真正需要的东西——尊严、公平和安全感。”
她竟然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林默心中凛然，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
“但是，江州和省城不一样。”夏清月话锋一转，整个房间的气氛都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在江州，你面对的问题，大多是黑白分明的。好人受了委屈，坏人嚣张跋扈，你作为公权力的代表，去主持公道，惩恶扬善，群众会为你鼓掌，领导会为你背书。因为你的目标，和大多数人的利益是一致的。”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林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在省城，尤其是在政研室那样的核心部门，你将要面对的，是无数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在这里，很多事情，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你写的每一份报告，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可能触碰到某些人的蛋糕，影响到某些群体的命运。你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无数根交织在一起的钢丝。”
林默安静地听着，他感觉夏清月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印证着他脑海中那句金色的警告。
【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原来，真正的“龙潭虎穴”，不是指有形的刀光剑影，而是这种无形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益博弈。
“你会看到很多你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事情。”夏清月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林默心上，“你会发现，有时候推动一项正确的改革，比登天还难。你也会遇到很多诱惑，金钱、地位、权力，它们会像最甜美的毒药，一点点地侵蚀你的理想和初心。”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默，看着窗外那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的建筑群。
“我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上，有公心，也有私心。”
林默一怔。
“公心，是江州需要你这样的干部，华夏也需要。我们需要有人能保持清醒，能在这个复杂的环境里，为这个国家，为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发出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私心……”她转过身，重新看向林默，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期许，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我希望看到，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到底能走多远。我希望证明，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能力和品行，最终还是比他的出身和关系，更重要。”
林默的心脏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夏清月的全部用意。她不仅仅是提拔一个下属，她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一场关于理想主义和现实规则的豪赌。
而他，林默，就是她压在赌桌上，最重的那个筹码。
“林默。”夏清月叫了他的名字，语气郑重。
“在。”
“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省城的水更深，比江州深得多。记住，永远不要让你的眼睛，被权力蒙蔽。”
“不要忘了你为什么出发。不要忘了信访局大厅里，那些走投无路的眼神。不要忘了纺织厂工人拿到新工作合同时的笑容，也不要忘了那些农民工领到被拖欠工资时的泪水。”
“那些东西，才是你真正的力量源泉。它们能让你在迷雾中，看清脚下的路。”
林默站起身，对着夏清-月，深深地鞠了一躬。
“市长，我记住了。”
这一次，他没有叫她“夏市长”，而是用了更亲近的称呼。他知道，这番话，已经超越了上下级的关系，是一位先行者，对一个后来者最真挚的嘱托。
夏清月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林默。
“这是我一个老同学的电话，他在省委办公厅工作。不是让你去拉关系，走后门。如果遇到你解决不了的、程序之外的麻烦，或者需要有人帮你递一份不方便经过正常渠道的材料时，可以联系他。就说，是夏清月让你找的。”
林默接过那个信封，很薄，里面应该只有一张小纸条，但分量却重逾千斤。
这才是真正的“底牌”。一张能在关键时刻，绕开所有规则，直达天听的底牌。
“去吧。”夏清月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不再看他，“你的路，要自己走了。”
“市长，您多保重。”
林默说完，拉着行李箱，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走在三楼安静的走廊上，林默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与夏清月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谈话，比他解决曹坤案时与人斗智斗勇一天还要累。
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如果说，之前那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的警告让他感到迷茫和恐惧，那么夏清月的这番话，就像一盏灯，为他照亮了前路的方向。
水深，那就做一艘能劈波斩浪的船。
路险，那就做一双能踏平坎坷的脚。
至于那双眼睛……
林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朴素的行李箱。
它永远，都只会为那些需要被看见的人和事而看。
他走进电梯，按下一楼。
电梯门缓缓合上，倒映出他年轻而坚定的脸庞。
牛皮纸信封被他贴身放好，行李箱的拉杆被他重新握紧。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叮。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是省委大院明亮而开阔的天地。
林默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另一栋楼上挂着的牌子——“中共xx省委政策研究室”。
那里，就是他的新战场。
他深吸一口气，拉着行李箱，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