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会的喧嚣和荣光,如同潮水般退去,留给林默的,是综合一处办公室里过分安静的空气。
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奖章,被他随意地放在办公桌一角,黄铜色的光泽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它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办公室里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
曾经那些视他为空气的“老油条”们,现在路过他桌边,脚步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脸上堆起的笑容,褶子里都透着一股“您多指教”的卑微。
副处长端着他那标志性的保温杯,又一次“路过”了林默的座位。他笑呵呵地停下来,目光在那枚奖章上流连了半天,才像刚发现新大陆一样。
“哎呀,小林,哦不,林默同志!这奖章,真是太……太提气了!”他干巴巴地夸赞着,努力想找个更高级的词,却发现自己的词汇量有些跟不上英雄的步伐,“你现在可是我们江州的名人,我们综合一处的骄傲啊!”
林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挂着和煦却疏离的微笑:“处长您客气了,都是领导指挥得当,我就是运气好,恰好在现场。”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领导,又把自己摘了出来,让副处长那杯八宝茶里准备好的七分人情三分试探,一口都喝不下去,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干笑了两声,正想再说点什么拉近关系,林默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默拿起电话,只说了一个“喂”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既熟悉又冰冷的声音,是市长秘书钱文海。
“林默同志,市长要见你,现在就来她办公室。”
钱文海的语气客气得像教科书,但那份客气之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没有缘由,没有客套,只有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
办公室里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市长单独召见。
这四个字,在市政府大楼里,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特殊的信号。尤其是在这个刚刚经历了官场大地震,而林默又立下不世之功的敏感时刻。
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林默平静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新制服,将桌上的奖章随手放进抽屉,然后迈步向外走去。
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林默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夏清月清冷的声音:“进来。”
他推门而入,办公室里的景象却让他有些意外。夏清月并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办公桌后,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眺望着窗外江州市的全景。
她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里,被勾勒出一道孤峭的剪影。
“市长,您找我。”林默站定,轻声说道。
夏清月没有回头,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城市的喧嚣中传来,带着一丝飘渺。
“那枚奖章,很重。”
她的开场白,不是表扬,也不是慰问,而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默沉默着,没有接话。他知道,夏清月的话,从来不需要附和。
“它上面,有几十万人的性命,有江州未来十年的安稳,还有一个叫赵立春的人倒台时砸在地上的声音。”夏清月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林默,“所以,它会压得你喘不过气,也会让你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等着你犯错。”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在大坝上那种生死关头的紧张,也没有了表彰大会上的客套,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审视。
林默的【蓝色剧本】在脑中浮现,但他没有选择。他迎着夏清月的目光,平静地回答:“市长,它再重,也只是块铜。是您把它放在了我的胸前,它的分量,来自于您的信任。”
夏清月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赵立春倒台后,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江州的天,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峭的嘲讽,“但他们不知道,大树倒下,只会让地下的根系烂得更快,把整片土地都变成毒土、烂泥。”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
“综合一处,是个看戏的好地方,能看清人来人往,能听见风声雨声。但这里只是个池塘,太小了,也太浅了。”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江州这盘棋很大,棋盘上的子,也不止一个赵立春。”夏清月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我需要一个能看懂棋盘的人,一个能替我落子的人。一个……能把手伸进那片烂泥里,不怕脏,不怕毒,还能把里面的毒根,一根根都给我拔出来的人。”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近乎赤裸的招揽。
一个市长,对一个刚刚借调来的小科员,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的眼光,赌的是林默的忠诚和能力。
林默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急促。他脑海中的剧本疯狂刷新,紫色、蓝色的选项交替闪烁,最终,却都归于沉寂。
他知道,此刻任何精心设计的台词,都比不上一句发自内心的真话。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站得笔直:“市长,我只是个过河的卒子。卒子的价值,不在于它自己有多厉害,而在于用它的棋手,想让它走到哪里,想让它吃掉谁。”
这番话,既是表态,也是一种承诺。
夏清清月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却让整个办公室冰冷的气氛,融化了一角。
“很好。”她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她的目光,从林默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一份蓝皮的文件夹,厚得像一块砖头。
林默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认得那个封面,和他自己办公桌抽屉里那份一模一样。
《关于江州市城南旧区改造项目的初步计划书》。
夏清月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份沉重的计划书,缓缓地推到了桌子边缘,推向林默的方向。
“赵立春这棵树是倒了,但他留下的这片烂泥潭,水更深,也更浑。”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青龙水库的案子,至少还有一份签了字的合同可以查。而这个,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牵着省里、市里,无数只手。每一只手,都想从这块肥肉上,撕下一点东西来。”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份计划书上。他仿佛能透过那蓝色的封面,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一个字背后,都隐藏着一个陷阱,每一次标点,都可能是一个圈套。
夏清月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像一把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大脑,看看里面的构造。
“这份计划书,我看过三遍。里面每一个字,都涂满了油,滑不溜手,无懈可击。从程序到法规,从补偿标准到安置方案,都完美得像一篇范文。”
她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林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真正的问题。
“你,能从这里面,找出那根能要了他们命的线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