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批量试产进入第五天。旧仓库里,那股混合着皮革、胶水和汗水的气息愈发浓重,但最初的那种凝重与紧张,却悄然发生着变化。工人们的眼神里,紧张依然存在,但更多了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以及攻克难题后一闪而过的亮光。
在王师傅的缝纫台前,那道曾困扰众人的关键弧度终于被驯服。经过苏晚晴和秦工连续三天的纸样调整、内衬材料更换和针法试验,加上王师傅自己反复琢磨出的独特手感,当又一个半成品从缝纫机下缓缓滑出时,那个弧度流畅、挺括,没有丝毫褶皱或僵硬感。
“成了!”王师傅长吁一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指珍惜地抚过光滑的皮面,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粹的笑容。周围几个年轻工人忍不住低声欢呼,随即又赶紧捂住嘴,怕打扰了其他工序的专注。
秦工拿起那个部件,用卡尺仔细测量,又对着灯光反复检查缝线,最终点了点头,对苏晚晴说:“尺寸、弧线、针脚,全部达标。参数可以固定下来了。”
苏晚晴也松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这是试产以来第一个被完全攻克的关键工艺难点。她立刻在试产日志上详细记录下来,包括最终确定的纸样数据、皮料处理要求、缝纫机参数和操作要点。这些看似微小的数据,将来就是量产时保障品质的“金科玉律”。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就在同一天下午,染色工序遇到了大麻烦。为了实现“青瓷”那种清透的雨过天青色,负责擦染的两位师傅尝试了新的染料配比和擦拭手法,却连续染坏了三块上好的皮料。皮面出现了难以消除的色斑和深浅不一的条痕,废料堆又增高了一截。
“这颜色太娇贵了!稍微手重一点,或者皮料吸色不均匀,就前功尽弃!”一位染工师傅看着废料,心疼得直摇头,“小批量还能精雕细琢,以后量产,咋办?”
这个问题戳中了试产最核心的痛点——工艺的稳定性和可复制性。苏晚晴和秦工再次围在染色台前,分析原因。问题可能出在染料本身的性质、皮料预处理的程度、环境温湿度,甚至是擦拭时棉布的湿度和手法。
“必须找到更稳定、更可控的方法。”秦工眉头紧锁,“擦染艺术性强,但变量太多。我们能不能尝试结合喷染?虽然设备简陋,但至少压力和雾化相对均匀一些。”
苏晚晴看着那几块染坏的皮料,又看了看设计图上要求的颜色效果,眼神倔强:“喷染可以试试,但喷染的层次感和手工擦拭的灵动不同。我们需要找到那个平衡点。秦工,我们把所有可能影响的变量都列出来,逐个测试,控制范围。我就不信,摸不透它的脾气!”
正当试产线在成功与挫败的交织中艰难推进时,外部的压力也达到了顶峰。
老周拿着一份最新的资金报表,脚步虚浮地走进陆文瀚的临时办公室,脸色灰败:“陆工,建国的施工队今天正式进场清理那个暗渠了,费用比预期高了百分之二十。设备采购那边,几家供应商的预付款要求都很高,而且明确表示不预付不排产。何经理从省城传话,穆罕默德先生同意的第一批预付款,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到账,而且金额只有我们预期的一半……”
他报出了一连串数字,最后声音几乎带着哭腔:“账上的钱……最多还能撑五天。五天后,别说新厂区基建和试产的材料费,连老厂这边这个月的工资都……都悬了。”
五天!陆文瀚拿着报表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泛白。他预感到资金压力大,但没想到火烧眉毛到了这个地步。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信誉和士气的问题。工资发不出来,人心就散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建国从工地打来紧急电话,背景音里是挖掘机的轰鸣和工人的呼喊:“陆工!暗渠挖开了,情况比预想的复杂!里面不光是淤泥,还有以前公社扔的建筑废料,清理难度大增!工期……工期肯定要延后!而且,规划局的人说,清理后的回填土要求很高,得外购,又是一笔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技术瓶颈、资金见底、基建受阻……所有压力如同潮水般,在同一个时间点,汹涌地拍打过来。
陆文瀚放下电话,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铅灰色天空下略显沉寂的厂区。他知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每一分压力,都在考验着这个新生团队的极限,也在考验着他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准总经理”的定力和能力。
他没有慌乱,甚至没有立刻召集会议。他需要先理清思路。回到桌前,他拿出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划出三个大大的圆圈,分别标注:技术、资金、基建。
技术(试产)是源头,决定了产品的价值和时间表。必须尽快突破染色等关键瓶颈,拿出过硬样品,这是争取后续资金和信心的基础。
资金是血液,必须立刻输血。县里的贷款、穆罕默德的预付款、老厂自身的潜力挖掘,必须多管齐下,而且速度要快。
基建是骨架,不能停滞。工期延误会引发连锁反应。需要立刻评估暗渠清理的真实难度和延长时间,调整施工计划,同时寻找可能的替代方案或加快其他并行工序。
三个圆圈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但此刻,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迅速提振士气、撬动局面的支点。
陆文瀚的目光落在“技术”那个圆圈上。试产线虽然遇到困难,但并非没有进展,尤其是缝制工艺的突破。能不能……先集中所有资源,哪怕牺牲一点速度,在五天内,不计成本地,做出几件完美的、无可挑剔的“青瓷”系列成品样品?
这几件样品,将不仅仅是产品,更是信心的载体,是谈判的筹码,是向内外所有人证明“这条路走得通”的宣言!
他立刻拿起电话,先打给旧仓库:“秦工,晚晴同志,请你们立刻过来一趟。带上试产日志和最新进展。”
接着,他打给老周:“老周,你过来。我们重新算一笔账,看看如何把最后五天的钱,用在刀刃上,优先保障试产线的极限攻关。”
最后,他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语气沉稳却不容置疑:“建国同志,工地情况我知道了。你稳住施工队,清理工作按最稳妥但最高效的方案继续。工期延误的部分,我们通过优化后续厂房主体建设工序来抢时间。另外,立刻联系开发区管委会,看能否协调一些临时的水电接入和工人住宿设施,费用我们承担一部分,但速度要快。我们需要把工地先运转起来,不能停!”
一道道指令清晰发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陆文瀚知道,这五天的背水一战,将决定“东方匠心”这个尚未诞生的婴孩,能否在狂风暴雨中,顽强地发出第一声啼哭。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但熬过去,便是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