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窑的喜悦之后,总要面对大量次品和废品的现实。完美无瑕的瓷器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产品存在着各种各样、或轻或重的瑕疵:变形的碗像被踩过的面团,缩釉的瓶像长满了麻子,裂纹的盘像蜘蛛网一样布满了细小的纹路,色差的杯一半白一半青,落渣的碟表面沾着细小的窑渣,窑粘的壶与匣钵粘在一起,取下来时碎成了两半……这些不符合销售标准的瓷器,命运通常很“悲惨”。
马骥第一次看到窑工们处理次品时,心里充满了震惊和惋惜。那天,开窑结束后,窑工们把那些瑕疵明显的瓷器堆放在窑场的角落里,然后拿起锤子,毫不留情地敲碎。“哐当!哐当!”锤子落下,一件件瓷器瞬间变成了碎片,有的碎片还很完整,能看出原来的形状和花纹,却被无情地扔进了旁边的筐里。甚至有些稍微平整的、大块的碎片,被直接用来铺路或者垫猪圈,任由人踩车压,沾满了泥土和粪便。
“太可惜了!太浪费了!”马骥忍不住对那些处理次品的窑工说,“这些东西,虽然有点小毛病,但还是能用的啊!这个碗只是口沿有点变形,装饭装水完全没问题;这个盘子只是釉色有点不均,用来装菜也不影响;这个杯子只是底部有点厚,喝水还是可以的!就算不能用,这瓷片本身也挺好看的,有的釉色很特别,有的花纹很精致,就这么砸了?太可惜了!”
窑工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用来盛饭盛水,不完美,就是废物!留着占地方作甚?不砸了还能怎地?”一个老窑工解释道:“后生仔,你不懂。咱们做瓷器的,讲究的就是完美。有瑕疵的瓷器卖不出去,就算卖出去了,也会砸了咱们窑场的名声。而且这些次品留着也没用,占地方不说,还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咱们的正品,影响生意。”
马骥不服气。他觉得这些次品虽然有瑕疵,但也有自己的价值,不应该被如此对待。他跑到废弃瓷片堆里,仔细翻捡起来。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一些“宝贝”:一块带有美丽窑变色彩的碗底,碗底的釉色从青色渐变到黄色,像日落时分的天空,美丽极了;一片画着半朵青花莲花的盘沿,莲花的花瓣清晰可见,蓝色的钴料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个只是口沿稍有变形、但釉色极佳的茶杯,茶杯的釉色是纯净的影青,像玉一样温润。
他把这些瓷片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用水洗干净,然后开始他的“二次创作”。他找来比较结实的麻绳,想把那块窑变碗底钻孔做成吊坠——他用小锤子和钉子在碗底的边缘钻孔,结果用力过猛,差点把瓷片钻裂,最后好不容易钻了一个小孔,用麻绳穿起来,戴在脖子上,虽然有点粗糙,但他觉得很有意义。
他想把几片青花瓷片用黏土(他自制的劣质黏土)拼成一幅画——他把瓷片按照花纹的顺序排列好,然后用黏土把它们粘在一起,结果黏土的粘性不够,瓷片很快就掉了下来。他又尝试用泥浆粘,结果泥浆干了之后,瓷片虽然粘住了,但表面变得脏兮兮的,失去了原来的光泽。
他甚至幻想把这些有瑕疵但独特的瓷器,搞个“瑕疵品特卖场”,低价处理给不那么讲究的平民百姓——他觉得平民百姓不会在意那么多细节,只要能用就行,而且低价的瑕疵品肯定很受欢迎。他还想把那些破碎的瓷片做成装饰品,比如镶嵌在桌子上、椅子上,或者做成壁画,肯定很有艺术感。
然而,他的这些“奇思妙想”在窑工们看来,完全是不务正业和异想天开。“马小子,你又发什么癫?捡这些破烂作甚?”“还钻孔?你想把瓷片彻底毁了吗?”“瑕疵品特卖?谁要啊?买瓷器就是要买个完美,买个吉利!有瑕疵的,白送都没人要!”“做装饰品?你是不是疯了?这些破烂谁会喜欢?”
马骥的努力再次沦为笑谈。他拿着自己那几片“珍藏”的残次瓷片,坐在废弃的窑砖上,对着夕阳发呆。他明白,在这个生产力水平下,追求标准化和完美是保障产业生存的基础,对残次品的零容忍是行业惯例。工匠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只为烧制出完美的瓷器,任何有瑕疵的产品,在他们看来都是失败的,是对自己手艺的不尊重。
但他还是忍不住感叹,这种极致的完美主义,也扼杀了许多偶然的美和再利用的可能。在现代社会,人们欣赏“侘寂之美”,认为瑕疵是事物独特的印记,是时间和生命的痕迹,能让事物更有温度和故事感。而在这里,瑕疵却被视为耻辱,被无情地抛弃,这让他感到一丝惋惜。
他想起了邢哥对待失败的态度——虽然邢哥也会把有瑕疵的瓷器扔掉,但他会仔细研究失败的原因,从中吸取教训,为下一次的成功做准备。或许,在这个时代,对待瑕疵的最好方式,不是逃避和抛弃,而是从中学习,不断改进,努力做到更好。
他胸口的挂坠在那些被丢弃的、破碎的瓷片堆中,感应到了一种残缺、寂寥与被遗弃的能量。这种能量与开窑时的辉煌成就形成鲜明对比,让挂坠的光芒也稍稍黯淡,传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与感伤。它似乎在记录,即便是化土为金的奇迹背后,也伴随着大量的失败与无奈的舍弃,而这些失败与舍弃,也是制瓷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工匠精神的另一种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