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后厨，死寂得能听见灯管里电流的悲鸣。
陆远蹲在熄火的灶台前，像个试图通过看骨头占卜的原始人，死死盯着锅壁上昨夜残留的最后一丝锅气痕迹。
那痕迹极淡，却又顽固地不肯消散，仿佛在嘲笑他昨晚那场轰轰烈烈的“空气料理”不过是一场集体幻觉。
他眼前，半透明的系统商城界面还在倔强地转着圈圈，中央一行大字【核心指令覆盖中，请勿操作…】固定得死死的，刷新键都快被他用意念戳烂了，愣是没半点反应。
这系统是懂“正在处理，但又没完全处理”的拉扯精髓的。
陆远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罪魁祸首——留香石。
入手冰凉，质感依旧，但原本遍布其上的华丽金纹，此刻已黯淡得如同三流景区里褪色的仿古铜器，只有凑近了才能勉强分辨出轮廓。
这哪是充电宝，这分明是块一次性电池，昨晚那波“全民意念充电宝”直接给干报废了。
他摩挲着石头，一个让他后背发凉的念头破土而出：“我们不是在用系统……是系统借着我们的手，在干它自己的事？”
话音刚落，揣在兜里的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
一条来自深夜食堂App的崭新订单，突兀地悬浮在屏幕中央。
【食客：阿九】
【订单：蛋炒饭一份】
【备注：老规矩，多加葱】
陆远猛地站起，差点撞到头顶的抽油烟机。
他死死盯住订单的生成时间——00:00。
午夜零点整。
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时间点，因为昨晚的系统从十点开始就已经彻底瘫痪了！
这阿九是何方神圣？
自带外挂还是系统亲儿子？
卡着bUG下单，这操作也太厉害了吧！
“直接一个好家伙！”陆远低吼一声，抓起挂在墙上的锅铲，与其说是厨具，此刻更像是他准备捉鬼的桃木剑。
他没有冲向灶台，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头扎进了角落的监控室。
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但陆远毫不在意。
他粗暴地拖动着监控回放的时间轴，精准地定位到凌晨时分。
画面中，熟悉的身影如约而至。
许九龄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停在取餐口。
但接下来的画面，却让陆远瞬间定格。
许九龄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取走打包好的饭盒。
监控里，他从自己的保温包里，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葱花翠绿的蛋炒饭，轻轻放在了取餐口外那张专为外卖员准备的小木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停留一秒，跨上自行车，转瞬便消失在寂静的街角，仿佛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夜间配送员。
陆远皱起眉，这家伙又在玩什么花样？
他按下快进。
大约十分钟后，一个蜷缩在街对面阴影里的身影动了。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环卫工，步履蹒跚，身上橙色的工作服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扎眼。
他颤巍巍地走到小木桌前，看到那碗饭时，先是愣住，随即警惕地四下张望。
在确认无人后，他才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饭盒，蹲在路边，用自带的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那是一种纯粹为了果腹的吃法，没有任何品尝的意味。
可吃到一半，老人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角竟有泪光渗出，在夜色中微微闪烁。
他吃得更慢了，仿佛每一口米饭都承载着千斤重的记忆。
就在这一刻，陆远眼前的监控画面右下角，系统那该死的、卡顿的界面边缘，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行比代码注释还小的灰色字体：
【微量功德生成，来源：张建国（非注册食客）】
陆远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功德……生成了？来自一个根本没在系统里注册过的路人？
他瞬间明白了。
许九龄，那个神秘的阿九，他不是在“偷”自己的功德。
他是把本该属于他的那份功德，像发快递一样，“转寄”给了这个在寒夜里饥肠辘辘的老人！
他不是功德的终点，他只是一个中转站！
中午时分，阳光正好，却驱不散陆远心头的疑云。
他带着同样一脸懵圈的小满和王姨，再次来到了那座散发着铁锈与尘埃气息的废弃食品厂。
一进门，小满就“哇”了一声。
墙上那些黑白照片，数量比昨天多了近一倍，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整面墙。
每一张都是一个普通人的面孔，他们神态各异，但眼神中都透着一种对生活的热忱。
这些人，正是昨晚在全城各个角落，参与了那场盛大“炒空气”仪式的人们。
走近了才发现，每一张新照片的背后，都用红色的笔迹增添了一行手写的小字批注。
“愿力回流启动。”
“记忆锚点重建中…”
“编号734，味觉信息素同步率+0.1%。”
而在厂房中央那口破烂不堪的大铁锅前，许九龄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铁勺，慢悠悠地搅动着一锅白菜豆腐汤。
锅里没放什么猛料，只有几片白菜，几块豆腐，汤面上漂浮着几根孤零零的葱花。
可就是这样一锅寡淡的汤，却散发着一种清淡而又无比持久的香气，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集体造反。
“你挺会装神弄鬼啊？”陆远双手抱胸，冷笑着走了过去，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回音，“我辛辛苦苦颠勺炒出来的饭，凭什么由你来分发给谁？你搁这儿当散财童子呢？”
许九龄抬起头，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看着陆远，缓缓说道：“你做的饭是火，能点燃人心里的念想。而我，是风。”
他顿了顿，用铁勺舀起一勺清汤，汤面倒映出陆远错愕的脸。
“没有风，火，燎不起原。”
“我呸！你搁这儿跟我玩哲学呢？”陆远被他这副神棍模样气笑了，“说人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厂房大门突然被人“哐”地一声推开。
老陈蹬着他那辆除了喇叭全身都在响的宝贝三轮车，跟演京剧武生出场似的，一个急刹停在众人面前，手里还挥舞着一张巨大且泛黄的陈旧图纸。
“我说这地方怎么看着那么眼熟！我想起来了！”老陈气喘吁吁，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标记，又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这厂子底下的主排污管道，根本不是通往污水处理厂的！它的最终流向，是老城区地下的中央配电站——那里，是几十年前建成的，全市第一代智能厨电的总控节点！”
王姨一个箭步上前，从老陈手里抢过地图。
她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手都开始微微发抖：“没错！这个结构……是‘蜂巢式’数据覆盖中心！他们昨晚能通过这个节点让全市的智能厨电统一黑屏，就能在任何时候，远程清除所有厨电里存储的‘异常味觉记录’！”
王姨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陆远脑中轰然炸响。
所谓的“异常味觉记录”，不就是他们这些被系统选中的厨师，做出的那些能唤醒人们记忆的、真正的味道吗？
对方的目的，竟然是要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味觉大清洗，釜底抽薪，物理格式化所有人的美食记忆！
陆远猛然转头，死死盯住许九龄：“所以……你一直不走正规的线上渠道，偷偷摸摸地搞线下交易，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他们在监听每一条数据通道？”
许九龄终于放下了勺子，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那些鲜活的面孔，声音里带着一丝苍凉，却又无比坚定。
“真正的味道，从来不在冰冷的云端服务器里。”
“它在街头巷尾的吆喝里，在母亲温热的掌心里，在每一个吃过就忘不掉、还想跟人说道说道的，那张不肯闭嘴的记忆里。”
深夜，陆远独自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深夜食堂。
他没有开火，而是将昨晚剩下的最后一份“空气炒饭”——那份由无数人意念汇聚而成的无形之物，小心翼翼地倒入留香石的配套研磨器中。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在卡顿的系统界面上，找到了一个从未用过的功能，按下了启动键。
【溯源强化】
刹那间，那块本已黯淡无光的留香石，仿佛被注入了核动力，骤然爆发出璀璨的金光！
无数比发丝还细的金线从石头中喷涌而出，瞬间布满了整个食堂。
但这一次，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单向地汇入深夜食堂，汇入陆远体内。
这些金线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环状回路。
陆远清晰地看到，一道最粗壮的金色洪流从自己身上涌出，流向了代表许九龄的那个节点。
然后，从许九龄那里，金光又分化成成百上千条细小的溪流，精准地流向了城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流向了那个叫张建国的环卫工，流向了深夜加班的程序员，流向了孤独守家的独居老人……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当这些人接收到这份“味道”的馈赠时，他们身上又会产生新的、虽然微弱但无比纯粹的功德金光。
这些新的光点，并没有返回给许九龄或者陆远，而是像蒲公英的种子，四散飘飞，融入城市的脉络，反向滋养着这个地方的其他人。
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生生不息的、以善意和记忆为食粮的愿力网络。
就在陆远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撼到无以复加时，系统深处，那行【核心指令覆盖中】的提示文字，突然微微闪烁了一下，下方弹出两行全新的信息。
【检测到闭环愿力网络已初步构建】
【第七代协议‘人间烟火’兼容性提升至63%】
陆远手中的锅铲握得更紧了，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眼前这片由金色丝线构成的、覆盖了整座城市的星河，一个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疑问，如同深海的巨兽，缓缓浮出水面。
他低声问，像是在问系统，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我……只是一个火力最猛的灶台，阿九只是负责传火的风……”
“那最初点燃这把火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无人回答。
城市的另一端，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只有那张无形的金色大网，仍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