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殊的穿透力,将周围虚伪的喧闹都压了下去。他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却像两根冰冷的探针,试图刺入林锋的内心。
“李处长,玩笑开过头了。”张孝安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林连长是王长官器重的人,在湘西立过赫赫战功,岂是区区黄白之物能打动的?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精诚团结,完成接收,稳定沪上局面,不是吗?”他这话像是说给李处长听,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林锋。
那秃顶的李处长脸色一阵青白,悻悻地哼了一声,狠狠瞪了林锋一眼,借坡下驴地嘟囔着“是啊是啊,开个玩笑嘛”,转身灰溜溜地挤进了人群。
张孝安这才仿佛刚注意到林锋似的,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林连长,别介意。这些人啊,眼皮子浅,只看得见眼前那点蝇头小利。你我都是军人,当知有些东西,比金银更重要。”
林锋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水生则警惕地站在林锋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肌肉微微绷紧,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
“如今抗战胜利,百废待兴,但也正是宵小之辈蠢蠢欲动之时。”张孝安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共党分子活动猖獗,四处煽动工潮学潮,破坏接收,其心可诛啊。林连长在基层,想必也有所察觉吧?”
他终于图穷匕见,开始了真正的试探。
林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顺着他的话淡淡回应:“维护地方治安,清除日伪残余,是卑职分内之事。至于其他,未得上级明令,不敢妄加揣测。”
“哎,林连长过于谨慎了。”张孝安摆摆手,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样子,“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警觉。王长官对林连长你的能力赞赏有加,如今沪上形势复杂,正需要你这样有实战经验、有魄力的军官来担起重任。”他顿了顿,观察着林锋的反应,继续抛出诱饵,“听说林连长对那些工厂里的机器很上心?这是好事!这些都是党国的宝贵资产,绝不能落入别有用心者之手。将来戡乱救国,正需要这些工业力量的支持。”
他巧妙地将“保护机器”与“戡乱救国”联系了起来,试图将林锋绑上他们的战车。
“林某只是奉命行事,登记造册,防止资产流失。”林锋依旧滴水不漏,将个人动机完全掩盖在“执行命令”之下。
张孝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林连长是聪明人,当知道顺势而为的道理。跟着王长官,跟着我们军统,前途无量。那些机器…操作空间很大嘛。只要林连长行个方便,日后飞黄腾达,岂不比守着那些死物强得多?甚至…将来由林连长来负责部分工厂的‘安保’乃至‘运营’,也并非不可能…”
这是赤裸裸的拉拢和利益许诺了,暗示着只要林锋点头,不仅可以分享利益,还能获得实际的权力。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打扮的人低着头匆匆走过,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托盘上的酒水险些洒在张孝安身上。张孝安敏捷地后退一步,眉头微皱。
那侍者连声道歉,慌乱中,一枚小小的、卷成细管的纸卷从指缝滑落,悄无声息地滚到了林锋脚边。
林锋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对张孝安道:“张长官厚爱,林某心领。只是林某一介武夫,只知道服从命令,其他的,不懂,也不敢想。”他说话的同时,脚极其自然地微微一动,将那纸卷踩在了靴底。
张孝安盯着林锋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贪婪,但最终失败了。林锋的表情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平静无波。
“呵呵,好,好。恪尽职守,是军人的本分。”张孝安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既然林连长坚持,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只是如今时局微妙,还望林连长…好自为之。”
他特意加重了“好自为之”四个字的语气,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说完,他举杯示意了一下,转身融入人群,很快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
酒会依旧喧嚣,音乐靡靡,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
林锋站在原地,片刻后,才看似随意地弯腰系了一下鞋带,手指灵巧地将那枚纸卷捞起,藏入袖中。
“连长,那家伙没安好心!”水生低声道,语气愤慨。
“我知道。”林锋直起身,目光扫过这浮华之下遍布陷阱的大厅,“戏看完了,该回去了。”
他带着水生,无视了身后那些依旧在追逐名利、醉生梦死的目光,大步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礼堂。外面的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那甜腻虚伪的空气。
与虎谋皮,险象环生。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应对,暂时稳住了局面,也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而袖中那枚小小的纸卷,或许藏着新的情报,或是新的指令。
真正的战斗,从来不在觥筹交错之间,而在这些无声的较量与下一步的行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