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一所由原日军宪兵队队部改造的临时拘留所。高墙电网,岗哨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霉味和绝望气息。这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人:等待甄别的日伪中低级官员、汉奸嫌疑犯、战时与日伪有牵连的商人,以及一些因各种原因被扣上“破坏接收”、“煽动闹事”帽子的进步人士和学生。
林锋再次被卷入这灰色的漩涡。上峰命令,需要抽调“可靠”且“有鉴别能力”的军官,协助相关部门对在押人员进行初步筛查分类。他这个“抗日英雄”、“王耀武爱将”,自然被点了将。
穿过沉重的铁门,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走廊两侧是一排排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后面是一张张或麻木、或惊恐、或谄媚、或愤怒的脸。哀求声、哭泣声、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负责带路的看守所长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哈着腰,递过来一本厚厚的名册:“林连长,辛苦您了。这些都他妈是硬骨头,特别是那些穷酸学生和耍笔杆子的,嘴硬得很…”
林锋面无表情地接过名册,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简略的“罪行”标注。他的心,却像压着一块冰。
审讯室(或者说甄别室)里,简单的桌椅,一盏刺眼的白炽灯。第一个被带进来的是个穿着破烂西装、头发花白的老者,原伪政府文化部门的一个小职员,罪名是“附逆”。他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长官明鉴!长官明鉴啊!我就是个抄写文书混饭吃的,没做过坏事啊!家里还有老母幼子要养活,求长官开恩,放我一条生路吧…”
林锋看着他那颤抖的脊背和绝望的眼神,挥了挥手,对记录员低声道:“记录,情节轻微,无显着恶行,建议核查后教育释放。”
老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千恩万谢地被带了下去。
下一个,是个油头粉面的胖子,原某日资洋行的买办,罪名“资敌”。他一进来就点头哈腰,偷偷从袖子里滑出两根小金条想往林锋手里塞,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长官,行个方便,出去后必有重谢…我在霞飞路还有两处房产…”
林锋看都没看那金条,冷冷地对看守道:“记录,涉嫌重大经济资敌,态度狡猾,移交经济审查组严查。”
胖子的脸瞬间惨白,杀猪般地嚎叫着被拖了出去。
一个个名字被叫进来,林锋快速而冷静地做出判断。他凭借现代情报分析思维和敏锐的观察力,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迫于生计的小角色,哪些是罪大恶极的蛀虫,哪些…是别有用心者想要趁机清除的异己。
当他看到一个名字——“苏文翰”,某报社编辑,罪名“发表反动言论,煽动工潮”,后面还附注了“军统张长官特别关注”的字样时,他的目光凝住了。
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瘦却带着倔强神色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虽然衣衫凌乱,脸上有伤,但脊梁挺得笔直。
“苏文翰?”林锋翻看着卷宗,上面罗列了几篇他写的批评接收乱象、呼吁和平建国的文章。
“是我。”苏文翰的声音平静,“文章都是我写的,事实如此,问心无愧。”
旁边的看守所长厉声喝道:“放肆!死到临头还嘴硬!林连长,这小子顽固不化,张长官特意交代…”
林锋抬手制止了他,目光直视苏文翰:“你写的那些,关于工厂设备被倒卖,工人生活无着,可有证据?”
苏文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军官会问这个,他深吸一口气:“我亲眼所见,多方查证!长官若不信,可去杨树浦、虹口看看!那些机器,是我们民族工业的根基,如今却…”
林锋沉默地听着,然后对记录员道:“记录,嫌疑人苏文翰,言论虽有不当,然所述之事关乎民生资产,需进一步核实。暂押,待查。”
看守所长急了:“林连长,这…张长官那边…”
“一切按程序走。”林锋冷冷地打断他,“核实清楚,该放则放,该办则办。难道张长官的意思,是让我们不经查实就枉定人罪?”他这话声音不大,却让那所长噎住了,不敢再言。
苏文翰被带下去时,深深看了林锋一眼,眼神复杂。
甄别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天。林锋尽可能地在那本糊涂账中,秉持着一丝微弱的公正。他暗中将几个像苏文翰一样被“特别关注”的进步文化人和学生的卷宗做了不起眼的标记,示意手下心腹暂时压一压,不急着移交。
而对于那些民愤极大、证据确凿的铁杆汉奸特务,他则毫不手软。甚至故意在讯问时,流露出对其罪行的深恶痛绝,暗示下面的人“好好关照”。很快,那些人在被转押的过程中,就会“意外”地被愤怒的“群众”认出,拖出去痛殴,或者在某些环节得到“特殊待遇”。毁灭,有时需要另一种形式。
走出拘留所时,夕阳如血,将高墙的阴影拉得很长。林锋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救下了一些或许不该死的人,也推动了一些罪有应得者走向毁灭。但这扭曲的机制,这巨大的染缸,仅凭他一人之力,又能改变多少?
救赎与毁灭,在这混沌的时代,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却又沉重得让人窒息。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守住一点底线,让该活的有一线生机,让该死的付出代价。但这其中的艰难和风险,只有他自己知道。袖子里,那份从76号带出的名单,似乎更加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