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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坤甚至能闻到楼下那帮人身上带来的气味了——一股子“规矩”味儿,混着点廉价公文包皮子味,还有点儿早上在家楼下早点摊被油腻铁板蹭过衣袖留下的油烟气息。工商蓝混着税务黑灰,稀稀拉拉十几个制服围在公司玻璃门外,像堵上了新鲜又湿冷的砖墙。

前台小杨一张脸白得跟刷墙腻子似的,声音发虚对着内线电话:“林…林总,工商,还有税务,他们…来了好多人,就堵门口呢!”那调子抖得,跟楼下早点摊炸酥油的刮勺刮铁板似的尖利。

林坤眼皮都没抬,搁手里转着的派克金笔“啪嗒”一声倒扣在光亮的红木大班台上。“嗯,知道了。”

办公室里特安静,外面格子间刚才还嗡嗡嗡的键盘声、电话声、压着嗓子的聊天声,这会儿全跟被抽真空似的,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还在那儿固执又徒劳地往外吐着冷气,呼呼作响。

王胖子那胖得滚圆的身体艰难地挤过两排工位之间的狭窄通道,脸上表情跟被人塞了一嘴黄连似的,皱成一团:“老大,这…这阵仗不对头啊!工商来查执照和经营范围我能理解,怎么税务也跟来凑热闹了?而且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一准没憋好屁!这特么连口喘息时间都不给咱?就掐着点来的!”

林坤身体向后一仰,沉重大班椅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他手指伸向桌上那包利群,抽出一根叼嘴上。

“啪!”清脆的银色Zippo打火机盖子响,蓝黄火苗腾起,烟点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地在日光灯惨白的光下,模糊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掐点?”他声音有点被烟熏着的沙哑,带着点几乎听不出的轻冷笑意,“这帮老狐狸鼻子比狗还灵,嗅着味就知道该往哪儿扑了。”

他慢腾腾站起身,顺手将快装满烟灰的黑胡桃木烟灰缸往旁边推了推,露出下面压着的一沓支票簿。那簿子皮是纯黑的,压着烫金字,看着就不便宜。王胖子瞅着,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牛眼睛似的。

“胖子,”林坤食指中指夹着烟,点点那支票簿,眼神瞥过去,“去,给我请‘财神爷’上来。哦,就是穿灰色制服那波领头的那个。”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客气点,跟人家说,咱办公室空调足,烟灰缸是新买的。”

王胖子喉咙很响地“咕咚”咽了下,一脸迷惑外加惊恐地“啊?”了一声,活像个快原地爆炸的气球。

林坤没看他,叼着烟,左手已经扯开了支票簿,右手握着那支金笔——他握笔的姿势特稳当,不像写字,倒像握着一把薄如蝉翼的手术刀。

“去啊。”两个字,干脆利落,烟灰随着他说话的幅度,簌簌往下掉。

王胖子胖脸上表情变幻,咬肌都鼓了鼓,像是攒了点劲儿,才猛地一跺脚:“行!老大您…您悠着点办!”

门被小心翼翼地合拢,留下一道缝隙,楼下那些隐隐约约又压抑的人声和脚步声,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潮水似的淹没了整个办公室。窗外那片明晃晃的阳光,像是被泼了一层粘稠的、半凝固的油脂,光虽然刺眼得很,但人心里却拔凉拔凉的,没有一丝暖和气儿。

林坤站在宽敞的大班台后,整个人陷在窗外涌进来的、几乎晃得人眼花的阳光里,后背却紧贴着冰冷的落地玻璃窗,那寒意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他笔下不停,支票本崭新又硬挺的纸张被笔尖划出清晰的沙沙声。支票抬头那家公司名字……嗯,确实挺陌生,不是他手里注册的任何一家。签名栏上,“林坤”两个字龙飞凤舞,带着他特有的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最后,在金额栏里,他手指稳定得没有丝毫晃动,一笔一划填上“人民币30,000,000.00”——那串零又多又长,简直能把人眼睛给看花了。

刚签完名,“吱呀”一声轻响,办公室门被推开了窄窄一道缝儿。

先进门的,是王胖子那颗满是汗珠的圆脑袋,像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卤蛋。他脸上堆着挤都挤不出来的那种笑,油光光地浮着一层汗。“领导…领导这边请…”声音压得贼低,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什么似的。

紧接着,一道瘦长的、穿着笔挺灰色制服的身影侧着身跨了进来。这位显然就是税务的头儿了,脸瘦得脸颊都凹下去两块,颧骨高高隆起,像两块硬邦邦的石疙瘩嵌在皮肉里。脸色是常年不见光的白,还带着点灰扑扑的菜色。大概是为了压住这张有点过于干瘦、显得过于锋利的脸?鼻梁上架着副宽边黑框眼镜,镜片挺厚,泛着冰冷的光。他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第一时间就落在林坤那张光洁宽大的红木大班台上——更具体点说,是落在那张林坤刚推到他面前、墨迹还没干透的支票上。

那张纸被推得刚刚好,停在光滑桌面的中央,位置刁钻得很,仿佛就等着他这双眼睛来看清。

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几乎在接触支票上那一长串数字的瞬间,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就那么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快到让人根本捕捉不到。但林坤捕捉到了。那层隔着厚厚镜片后瞬间掠过的锐利精光,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刀锋反光,快得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林坤嘴角挂起一点笑,也不说话,把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随意地摁进旁边崭新的黑胡桃木烟灰缸里。动作很慢,透着一股儿闲适的“稳当”。噗嗤一声轻响,那点猩红的光芒彻底被碾灭,冒起一缕灰白色细弱烟丝。

那税务头儿姓周,叫什么林坤压根儿没去记。只见他喉结极其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默念什么无声的词句。他缓缓抬起头,透过那两片厚重的玻璃镜片,那双细长眼睛直直盯住林坤的脸。那目光,像两根冰冷的探针,试图扎进去,看看对面这家伙的皮囊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玩意儿。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着冷风的声音。

几秒死寂后,周头儿那张板得如同石雕的脸上,竟然扯动了一下嘴角。大概是想挤出个笑容?但这笑实在僵硬,肌肉走向显得异常别扭,还不如不笑。

“林总,”他声音也跟他这人一样,干瘪得听不出什么水分,“这…不合规矩。调查流程还没走完,您这个…有点快了。”说话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又瞟了那张支票一眼。

林坤也笑了,笑得懒洋洋的,抬起手,特别随意地用拇指指腹蹭了蹭自己光滑的下巴颏:“规矩是死的,领导。”他用那种闲聊家常的口吻说道,目光带着点长辈看晚辈似的玩味,“但人,是活的,总得吃饭喝水喘气儿吧?”这话说得挺慢,最后一个“吧”字还特意拖长了点儿调子,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询问意味,眼神却像把精准的锥子,定在对方脸上。

接着,他另一只手伸出去,慢条斯理地把那张价值三千万的纸片,往前又推了推,几乎是推到了桌沿——再往前一丝丝,那张纸就得掉下去,像个微妙的悬崖边缘暗示。

阳光打在这张小小的矩形支票上,纸面反射出炫目的白。“公司初创,手忙脚乱的,账目嘛,”林坤耸耸肩,笑容加深了点儿,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一副“你懂的”表情,“年轻人,难免出点‘无心’的小岔子。后面肯定按规矩补税!该补多少,一定一分不少。现在嘛……”他停顿一拍,眼神轻飘飘地落回到对面,“权当是给辛苦赶早跑一趟的各位叔叔们…买个提神的早点,暖暖胃?”

这“叔叔们”和“早点”几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天真无害的语气吐出来,与那张轻飘飘支票承载的巨额数字形成巨大的荒诞感冲击。

对面的周头儿呼吸好像漏了一拍。办公室里那种无形的、名为“规矩”的冰冷水泥墙,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撬动,裂开了一道细微得难以察觉的口子。一丝极其隐秘的动摇,就像毒蛇般从那道裂缝里悄然溜了出来,无声地蔓延,游走在死寂的空气里。他盯着那张纸片,干瘦的手在身侧轻轻蜷了一下。

…………

那扇厚重的隔音门终于无声地重新合拢。

办公室里那股子无形的、令人浑身僵硬的紧张气压,也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门外隐约传来几声刻意压低、却又掩不住某种情绪的对话,嗡嗡的,听不真切字句,但能感到一种目的暂时达成后的松懈。

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林坤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像是积压在胸腔深处很久很久了,又沉又浊。

他几步走到墙边那排顶天立地的文件柜旁。柜子门是金属拉丝的质感,冷冰冰地泛着暗哑的灰蓝光泽。他伸出手,带着点懒得控制的随意劲儿,一把拉开中间那层抽屉。里面没放什么正经文件档案,倒是颇为杂乱地堆着一堆零碎:几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透明塑料壳子上印着俗气的小广告;几张揉得有些发皱的报销单;一小盒不知道哪个业务员放在这儿忘了拿走的、包装花里胡哨的薄荷口香糖;甚至还有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半块巧克力,锡纸包着,边缘被抽屉里的杂物压得变了形,洇出一小片黑乎乎黏兮兮的印记。

林坤的手指没任何迟疑,径直在那些杂物里翻搅了几下。动作有点粗暴,抽屉里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响。那些零碎被胡乱扒拉开,露出了垫在最底下的一盒烟——正是他经常抽的那种包装简约的利群,银灰色硬盒,上面印着几道简单的斜纹。他把烟掏出来,盒盖因为刚才的翻动已经有点松开了,里面大概只剩几根。

他看都没看盒子里面,手指直接往那个不起眼的盒盖和盒身连接的折缝深处探去。那里藏着一张小小的、对折起来的相片纸。纸质很厚实,边角尖锐,像是刚冲洗出来不久。他捏住那片薄薄的硬纸边角,把它抽了出来。

这东西藏得太刁钻,在抽屉的深处,又被香烟压着。要不是他自己放的,谁也不可能想到这堆破玩意儿里还埋着这么个要命的东西。

捏着照片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林坤转身,走向办公桌正后方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巨大的玻璃窗像是一块巨大的屏幕,清晰又无情地把整个城市粗暴压扁了展示在他面前。远处那些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在上午阳光下像一排排巨大的金箔糖纸,亮得晃眼;近处高架路上,密密麻麻的车流像是被黏住的蚁群,缓慢地、令人心头发堵地向前蠕动着;更远处,城市中心公园那团浓密的绿色在灰白色的水泥森林中,突兀地钻出一小块,像一块发了霉的绿斑。

这景色平日里看惯了的,甚至带着点成功者俯视的畅快。但今天,阳光烈得过于刺眼,高楼下所有喧嚣升腾起来的热浪仿佛都被隔在玻璃窗外面,办公室里温度却异常得低,几乎让人感觉寒冷。玻璃窗映照出他模糊的倒影,一个沉默的黑色轮廓,只有指尖夹着的那张露出冰山一角的纸片边缘,透出一点异样的白光。

林坤的视线原本停留在远处的某个灰点,那里或许是只不知名的飞鸟。但当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向楼下一个不经意的角落扫过——具体地说,是这个写字楼最不起眼的西南侧员工通道出入口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像个突然被拔了电源插头的机器人。

血液在那一瞬间,像是通了高压电,猛地全涌上头顶,又猛地倒灌回脚底板,心脏像是骤然被一只巨大的金属手掌捏紧,死死攥住,透不过气。

就在那儿。

那个角落阴影处,就在写字楼背后一条狭窄拥挤、只容得下行人和电动车通过的侧巷入口。

一辆车停着,是那种价格不菲的流线型跑车,颜色是罕见的珍珠白,在周围灰扑扑的老旧居民楼背景和杂七杂五的小吃店、五金店、烟酒店招牌映衬下,耀眼得像是在一堆废铁中滚进了一颗顶级珍珠。此刻,正午的阳光浓烈到了极致,如同一盆滚烫的金油泼洒在车顶,那层精心涂装的珍珠白漆面反射出极其炫目的、仿佛燃烧般的强烈白光,跳跃着,灼得人眼睛生疼。

强烈的光线下,隔着十几层楼的高度,很难看清车里面的人具体样貌。但林坤的眼睛像是突然有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聚焦功能。

车窗玻璃摇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那个女人的小半边脸。

那张脸,线条精致得像工笔画。额前几绺精心打理过却又故意散乱垂落的发丝,被巷口带着油烟和灰尘味、有点浑浊的热风吹得,轻轻贴住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一只纤细的手腕搁在车窗边沿上,随意搭着,腕骨线条清晰优美。无名指上,一点璀璨的星芒刺破了周遭沉闷的空气,在炫白的光带里跳跃闪烁,刺得林坤眼球针扎似的尖锐一疼。

是温婉。林坤确定。那颗钻戒,他不可能认错——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凭自己脑子“赢”来的大单子后,花光了那笔酬金的五分之一给她买的。她曾说过那款式“俗气”,后来倒也时常戴着。

像是一枚冰冷的钉子,直直凿进林坤的太阳穴。他捏着照片的那根手指,指腹用力压在那坚硬的纸角上,传来清晰尖锐的刺痛。

时间像是在这一刹那被冻结了,粘稠无比。窗外那巨大的城市模型还在按照惯性运转,车流如缓慢涌动的岩浆,街角那家永远弥漫着葱花辣椒油味儿的沙县小吃,老板娘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透过模糊的空气、隔着十几层楼的高度隐约飘上来。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呼呼吹着冷风,刚才和那帮税务、工商打马虎眼时留在指间的烟味,还没散尽,夹杂着红木桌子被打理后散发的木头蜡香气味,一股脑儿钻入鼻腔。

而楼下那个珍珠白的车影,车里那个侧脸,那片反射着灼热阳光的车顶,尤其是那只搁在车窗上、无名指一点星芒的手……所有细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他脑子里无限倍放大、扭曲、拉长。温婉那张总是清冷得近乎疏离、只有在看向他才偶尔流露出极淡暖意的脸,此刻似乎就在面前,带着一种穿透了所有距离和玻璃的冷漠审判感,冷冷地盯着他。

照片纸的尖锐边角被他的拇指指腹狠狠地碾过。

“哗啦——!”

一声巨大的撕裂声猛地炸开!

林坤都没意识到自己手上是怎么用力的。整张红木大班椅被他上身骤然绷紧的爆发力狠狠带动,沉重笨拙的实木椅身和光滑的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往后平移了足有半米多,椅背咚一声撞在冰冷的落地玻璃上。

他整个上半身下意识地前倾,手猛地按在了坚实的玻璃窗面上。

玻璃冰凉坚硬,掌心贴上的一瞬间,那股子冷意激得他指尖一颤。眼睛死死锁定在那个角落。那个角度刚好能完整地看到车门。

车门开了。

一只穿着某种浅口、鞋尖镶着细碎东西的高跟鞋的脚踩在地面。鞋子很精致,踩着的却是巷子油腻、带着水渍和碎菜叶的水泥路面。紧接着,那只搭在车窗上的纤手收了回去,一个挺拔的身影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定。

距离如此遥远,楼下车水马龙。但那身影在阳光下勾勒出清晰流畅的线条——细瘦修长的脖颈,清晰得几乎能看见骨痕走势的腰线,微微内收的肩胛骨弧度,还有那条剪裁极其贴合、勾勒着曲线的西装套裙……每一个剪影都熟到骨髓里。

温婉。真的是她。她就那样站在那辆昂贵的、和这片市井气息格格不入的珍珠白跑车旁边,站在这间被她突然盯上的、刚刚经历了第一波风暴的小公司楼下。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像是无数面刺眼的白金镜子组成的囚笼。那条窄巷里飘起来的烟火人间气息,被这冰冷的白光隔绝在外。巷子深处劣质扩音喇叭里传出来的“冰糖葫芦”、“新到凉皮凉面”的叫卖声,此刻都变得扭曲模糊。

林坤看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那张脸。因为玻璃幕墙的光线和角度,那张熟悉的脸扭曲得像一个陌生的、眼神空洞的鬼魂,贴在另一个自己的背后。心脏在短暂的麻痹之后,开始发疯似的狂跳,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着胸腔,震得他整个上半身都在发麻,喉咙口阵阵发紧。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念头——关于她如何出现的、她的目的、她在这整个致命局里占据的那个冰冷精确的位置——像被狂风卷起的锋利碎玻璃,毫无预警地在他脑子里高速旋转、切割。

那张被遗忘在指间的照片,瞬间似乎变得滚烫无比。

…………

办公室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

林坤甚至没来得及转身看一眼他背后那面巨大的、映照着整个躁动城市的落地窗。外面阳光刺得人眼发晕,楼下车流依旧缓慢地、像患了重度便秘一样往前挪动。

高跟鞋敲击硬质地面的声音清脆、平稳、不容置疑地传了进来。嗒…嗒…嗒…每一下都像经过精准计算,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节奏感。林坤保持着倚在冰凉的巨大玻璃窗边的姿势,没动。后背能清晰地感知到玻璃传导过来的寒意,正在透过不算太薄的衬衫面料,一丝丝往皮肤里钻。他刚才撞开的大班椅像个笨重又失宠的宠物,被孤零零遗弃在房间中央。

一股淡淡的、清冷的花香气息——像某种昂贵的、名字拗口难以记住的沙龙香水里白花的味道——不浓烈,但在空调房里浮动的烟草味和红木家具气息混合的环境里,格外具有侵略性,一点点弥漫扩散开来,宣告着某个存在感极强的核心入场了。

“啧,林总,”女声响起,语调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腔,像是在打量一间廉价的出租房,有点惋惜,又有点看好戏的味道,“外面都乱成一锅热蚂蚁了,里面倒是清闲。”

不用回头,林坤也知道温婉正双手随意地环抱在胸前,微微歪着头打量周围。那姿态,他太熟了。她那双清亮得能照出人心里所有褶皱的眼睛,一定正毫不留情地扫过他办公室里每一样东西。那张大班椅刚才被撞开留下的痕迹;桌上烟灰缸里几个被粗暴摁灭的烟蒂残骸;那张签名用掉了几乎一半墨水的支票簿;甚至刚才税务那位“贵客”留下的那点无形的局促气息残留……都逃不过她的审视。

她的目光像带着冰碴子的手术刀,林坤后颈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审视的锋芒,皮肤有点发紧。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堆起那种应付场面的笑容,有点浮在表面的热情,眼底深处却一丝波澜也无。“温总监,”他用的是最官方也最疏远客套的称呼,视线掠过温婉那头柔顺光泽、一丝乱发也无的黑长直发,“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好歹让我这破办公室,能找人稍微收拾得下脚地儿,别污染了您这昂贵的皮鞋底儿。”

话是调侃的腔调,但他没动,身体重心依旧懒散地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像身后那面窗框能给他什么支持似的。

温婉笑了笑,唇角勾起一个非常漂亮的弧线,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细白的牙齿,整个人亮得惊人。但笑意半点没扩散到眼睛深处,那双眼睛还是清冷如深潭井水。

“打招呼?”她拖长了尾音,踩着尖细的高跟鞋,鞋跟清脆地叩击地面,绕过办公桌,姿态轻盈地在刚才税务那位周头儿坐过的访客椅上坐下。她坐得很稳,双腿优雅地交叠,双手随意放在膝盖上那款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铂金包上,包面金属扣在不太明亮的办公室光线里幽幽反着冷光。她的目光直直射向林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感,“现在不是见到了?时间刚刚好。”她微扬下巴,朝着林坤身后的巨大窗玻璃抬了抬,“风景不错,位置也好,难怪林总能在这儿做出那么漂亮的成绩。”

“漂亮”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那目光,像是在提醒他窗下的混乱——被三拨人马夹击的小破公司,狼狈不堪。

林坤脸上的笑纹丝不变,甚至加深了一点。他踱步从窗边走到大班桌旁,慢吞吞拉开自己的那张厚重大班椅坐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些巨大的压力根本不存在。坐下时,还顺手把那盒利群香烟朝温婉的方向不经意地推了推,像个主人随意招呼老朋友。

“风景再好,也得有命看不是?”他拿起桌上那个黑胡桃木的烟灰缸,手指把玩着。烟灰缸干干净净,刚才那几个烟头已经被他刚才顺手拂进了桌下的小垃圾桶里。灯光下,烟灰缸细腻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不像温总监,背靠温氏这棵千年老树,吹吹风看看景,日子潇洒又自在。”

他没说“大树好乘凉”,但意思明明白白。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琥珀,阳光切割出的光柱里尘埃舞动得有些疯狂。那股清冷的白花香气和他身上残留的烟草气息无声地厮杀、碰撞。

温婉搭在膝盖上手包的纤细手指,极其细微地蜷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指节绷得很直。她的嘴角依旧挂着那完美又冰冷的弧度。

“千年老树?”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鼻腔里挤出的嗤声。身体微微前倾,那昂贵的铂金包被她随意地推到椅子扶手边,手肘撑在了林坤光洁的红木办公桌沿上。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无形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林坤能清晰地看到她细长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看到她领口一丝不苟的、没有丝毫褶皱的白衬衫领口,还闻到了那股花香之外的另一股气息——像是她护手霜里某种干净又略带侵略性的木质调。

“林总,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她声音压低了些,音质依旧清澈好听,但里面似乎掺进了点别的金属般的东西,更锋利了,“尤其对着你。”她特意加重了后面那个“你”字。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林坤,眼神里的温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你那点小动作,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背后那些盯着你的眼睛。那帮在你这新公司下了血本的老家伙们,觉得被你小子当猴耍了。现在,”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特意留白给林坤去想象那后果,“他们给我的开价是——”

温婉的唇瓣张合,缓缓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封口费,外加你手里公司所有流动资金的监管权。”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如同宣读一份判决书。

“嗤。”

林坤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他甚至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桌面上那个冰凉冰凉的黑胡桃木烟灰缸,在指间慢条斯理地转着圈把玩。

“那帮老头老太太们,”他开口,语气听起来还挺轻松,像是在点评一群跳广场舞用力过猛的老邻居,“大概忘了点事儿?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记性好点。”他脸上带着点真诚的困惑似的,抬眼看向温婉,但眸子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温总监应该清楚,去年在城南新区那块黄金地块的开发计划书刚招标结束那会儿……具体哪家拿到了独家信息做成了局?”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温婉,一字一句地问,“是谁主动找到我,在丽思卡尔顿顶楼酒吧,用一杯加了‘小东西’的马提尼,撬开了某个关键人物的嘴?”

他问得很慢。丽思卡尔顿……顶楼酒吧……小东西……关键人物的嘴……

温婉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下。搭在桌子上的手肘似乎想挪开,但又定住了。她浓密的睫毛极其快速地眨动了两下。那抹一直挂在嘴角的、完美而冰冷弧度,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牵扯着,轻微地僵了零点一秒。但那零点一秒的变化被飞快地抹平,快得像是幻觉。

“呵,”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头微微向一侧偏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像是不想直面林坤的视线,“多久前的破事儿了?还翻出来说?”她语气里带着点轻蔑的不耐烦,“陈芝麻烂谷子,证明不了什么。现在的问题是眼前,林坤。”她又把身体向前探了探,目光灼灼逼人,像两簇跃动的冰蓝色火焰,“明天早上九点,他们会‘建议’工商部门对你的公司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联合检查’。到时候……”她声音放得更慢,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你的公司账户会直接被冻结,所有正在进行的项目全部中止,所有进出文件全部卡死!你想等银行那点事儿?”

温婉扬起那弧度完美的下巴,线条绷紧如同名匠精心雕刻的玉器,带着种不容质疑的强硬:“银行那头卡你的贷款,现在只是‘上头意思’。等工商检查的结果‘证明’你公司存在重大违规嫌疑……你猜,那几个刚谈得差不多的风投、那几个签了意向书还没打款的大客户,他们是会继续和你‘守望相助’,还是……”

她没说完,只是摊开一只手,掌心向上,做了个“咻——”的手势,手指微微收拢,掌心留下空无一物的讽刺感。那白皙的手腕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眼。

林坤脸上的那点笑意终于像是粘不住一样,缓缓地沉了下去。他眼神也变得更深邃,仿佛有风暴在里面无声地卷动。他坐直身体,双手搁在了办公桌宽大的桌面上,十指交叉叠在一起。左手腕上那块看着有些年头的普通不锈钢腕表表盘,反射着一小块窗外射进来的刺眼阳光,跳动着光斑。

“守望相助?”林坤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念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普通短语。他看着温婉那双冰封又燃烧着的眼睛,“‘协助调查’,‘暂时中止业务’,‘冻结账户’……这些‘联合行动’的名头后面,恐怕少不了你温总监在温氏高层那边的积极‘协调’和精准‘建议’吧?”

他往前倾身,身体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压力逼近了隔着一张桌子的温婉。那张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声音也冷了下来,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那点‘封口费’或者‘监管权’,对么?”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刺破对方所有伪装,直抵最深处,“你温婉,想要的是我林坤的名字,彻底烂掉,烂透,最好烂得永世不得翻身。”

这句话砸下来,办公室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有空调送风口的微弱气流声还在徒劳地呜咽。

温婉交叠的双腿似乎僵了零点一秒。放在膝上的那只手,食指微不可察地蜷缩,指尖在光滑的铂金包包面上留下了极其短暂的一点压痕,又飞快恢复原状。那完美却冰冷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无法立刻修复的裂纹。尽管极细微,但林坤捕捉到了——那眼角肌肉一丝细微的抽动,像绷紧的琴弦被突然拨动了一下。

但她没有立刻反驳。两人隔着那张宽阔的办公桌,像隔着深渊对峙的两座孤岛。目光无声地绞杀。空气里那清冷花香和他指间残留的烟草味早已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一种压抑着疯狂、即将引爆的、名为仇恨和毁灭的气息。

那根看不见的引线,已然滋滋作响。

林坤收回探出的身体,重新靠进椅背。脸上没有什么激烈情绪,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他伸出右手,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有点优雅的松弛感,拉开了自己大班桌正中间那个又宽又深的抽屉。

抽屉滑动滚轮的“咕噜”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林坤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温婉那张精致的、此刻紧绷如弦的脸上,右手在抽屉深处摸索着,像是在翻找一份普通的文件。

他的手指在那些凌乱的杂物——揉成一团的几张报销单据、几只零散的中性笔、一个边角磨损的硬壳笔记本、几颗不知哪次出差顺手丢进去的小零食——中拨动了几下,最后精准地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最普通的白色牛皮纸公文袋。就是邮局里那种一块钱一个的廉价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林坤伸出两根手指,轻松地夹出了牛皮纸袋的一角,把它从抽屉深处抽了出来。袋子分量似乎不轻。袋子边缘被他手指带出的力道牵引着,微微晃动。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右手手腕轻巧地一甩。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廉价白色牛皮纸公文袋,被他以一种相当随意、甚至有些敷衍的姿势,凌空抛了过来。

袋子划过空气,发出轻微的破空声。

公文袋不偏不倚,带着点分量,正好砸落在温婉身前那张宽大厚实的红木办公桌桌面正中。“啪”的一声轻响,像一记闷巴掌。

温婉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抛物线落点,凝固在那个突然出现的白色物体上。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

她没动。双手依旧交叠地搁在膝上的铂金包上,维持着那份优雅的姿态。但那优雅的表象下,能感觉到瞬间绷紧的僵硬。

林坤脸上浮起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古怪,既不冰冷,也不嘲弄,甚至带着点温和亲切的味道,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但唯有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令人心悸的东西。

“温总监,”他声音放得很轻缓,带着点闲聊家常时分享秘密的亲昵感,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真好,“昨晚那个局……在君越顶楼,环境确实清雅,窗外俯瞰江景,视野开阔得很。那家店老板送的香槟,口感也不错。”他手指随意地在桌上点了点,姿态闲适放松。

温婉交叠的双腿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身体重心悄然调整。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五指无声地蜷了一下,指尖微微陷入铂金包柔韧的皮面,又迅速放开。她没说话,甚至没有立刻去看桌面上的牛皮纸袋,但那原本如同冰封深湖般平静的面容上,眼角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窗外炽热的阳光射进来,其中一道光恰好打在那个白色牛皮纸袋上,袋子边缘因此泛起一道突兀的、刺眼的白芒。

林坤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细微到极致的身体信号,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温和的、闲聊的调子,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愉悦:“哦,对了,临走前还遇上点小惊喜。”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回忆某个有趣的细节,“门口碰见一拨搞自媒体的小年轻在那边开香槟玩闹呢,据说是庆贺粉丝破百万。那几个小孩挺有意思,领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小王今天吃什么’,那个网红美食博主,粉丝好几百万呢。聊了两句,送了他们一份……”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认真回想,“嗯…应该是‘绝密’级别的江景打卡攻略吧?顺便…”

他的视线终于从温婉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个静静躺在桌面中央的白色公文袋上。眼神瞬间变得玩味,嘴角噙着的那抹温和弧度,此刻绽放开来,像冰层无声开裂下露出了深处的锋锐獠牙。

“跟他们交换了一点更有意思的东西。”林坤轻声说。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带着千钧重量砸了下来。

温婉那双漂亮得如同上好琉璃珠子的眼睛,终于控制不住地下垂,目光死死钉在了那个白色牛皮纸袋上。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袋子,此刻在她的视线里,却像是烧红的烙铁。

林坤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甚至悠闲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黑胡桃木烟灰缸在指间把玩转动,就像在欣赏一件值得把玩的小物件。阳光在烟灰缸光滑弧面上跳跃,光影晃动。

几秒钟的沉默死寂。

温婉放在膝上的手终于动了。不再是轻巧的交叠,而是微微分开。她伸出右手,白皙的指尖带着一种极其谨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警惕的姿态,缓缓地探向那个桌面正中的白色牛皮纸袋。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悬停在袋子封口上方不足一厘米的地方,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修剪得圆润光滑、涂着裸粉色的指甲,在强光照射下泛着一层珍珠般的光泽,微微颤抖着,像是濒死蝴蝶的最后挣扎。

林坤的眼神更深沉了一点,无声地盯着她那截轻微颤抖的手指。

终于,温婉的指尖触碰到纸袋粗糙的表面。她像被看不见的电流猛击了一下,肩头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像是要甩开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使得她胸口微微起伏,那件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收腰处绷紧了一瞬。指甲用力抠住了袋子边缘厚实的牛皮纸封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用几根手指拈起纸袋厚重的一角,掂量了一下那份出乎意料的重量。

另一只手终于离开了膝盖上的铂金包,也探了过去,略显急迫和笨拙地开始撕扯纸袋那封得相当紧实的糊口缝。厚实的牛皮纸被拉扯变形,发出吱吱嘎嘎的细微摩擦声响。指尖在光滑纸面上打滑,急迫之中,连修剪精心的指甲也不可避免地在光滑纸面上刮出几道难听的尖声。

费了一番小周折,那个颇为顽固的封口终于被她不甚优雅地撕开了。随着粘合处破裂的轻响,一大沓厚厚的照片——不是电子打印的纸片,而是冲洗出来的、还带着点化学药剂味道的、沉甸甸的实体相片——失去了束缚,哗啦一下,如同骤然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从那个窄小的开口倾泻而出!

照片散落,铺满了温婉面前那一小块红木桌面。颜色鲜艳,细节清晰。

第一张就是温婉的半身照。照片应该是隔着一段距离,利用变焦或者长焦镜头拍摄的,但像素却清晰得惊人。她穿着一身优雅的浅藕色真丝连衣裙,长发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锁骨。她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挂着一种非常真诚、带着点职业化温暖的、专注倾听的笑容——那种笑容温婉平日面对重要客户时才会展露。而她身体语言完全偏向对面,那被她专注目光锁定的男人,因为镜头角度,只拍到了半张侧脸和一小部分肩膀,穿着深色西装,头发看得出精心打理过。

重点是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背景那面极具设计感的、布满几何切割线条的金灿灿金属墙,连同墙上一盏独特的水晶壁灯光晕,像烙铁一样灼热地宣示着:君越大酒店顶层VIp专属小会客厅!一个私密性极强、普通人甚至根本进不去的场所。背景角落那个模糊掉但特征鲜明的珐琅烟灰缸,也依稀证明着拍摄的时间——昨晚。

照片一张接一张,瀑布般在她眼前展开。场景依旧是那个低调奢华的酒店空间:温婉端着一杯香槟,杯沿几乎贴上那个男人的酒杯,身体靠得极近;两人头碰着头,似乎在研究着某人拿在手里(照片角度只拍到手指)的一部平板电脑,屏幕反光映在温婉专注的瞳孔中……这些照片都巧妙规避了那男人的正脸,只抓取他特征不那么鲜明的轮廓部分,而画面核心永远牢牢锁定在温婉身上——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与那个神秘男人之间种种流露着异样亲密感的空间距离。

而最后压轴的那几张照片瞬间让温婉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背景转换到了酒店客房套间的私人小客厅!照片抓拍到了温婉——她侧对着镜头,身上那件优雅的藕色真丝连衣裙不知何时被换下,只松松地披着一件明显属于男性的、质料上乘但款式宽松的深灰色羊绒家居开衫。那开衫过于宽大,领口直接垮到了她一边圆润光滑的肩头,露出优美的颈肩线条和一小片白皙细腻的胸脯。她微微蜷缩在一张看起来极其柔软厚实的单人沙发椅里,侧脸对着镜头。家居开衫里面,能隐约看见她内搭的白色丝质吊带边缘,以及那吊带细细的肩带勾勒出的弧度。长发松散地披下来,几缕发丝缠绕在微凸的锁骨凹陷处。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咖啡杯,正低头轻轻啜饮,从照片角度看过去,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光影落在她脸上,那神态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松弛感。

这些照片没有一张直白地暴露任何“不该看”的东西。恰恰相反,正因为它们所捕捉到的每一个细节、营造的每一个氛围都如此精准地踩在了那条暧昧与私密的边界线上。那种高级酒店私密空间里特有的慵懒、放松、信任、甚至一丝身体习惯性卸下防备后的亲密感,被镜头语言无限地放大。没有露骨的身体接触,甚至没有过于直接的视线交流,却比任何暴露的照片更具杀伤力!

尤其温婉此刻身上披着的那件男式开衫……林坤认得那件衣服!

温婉保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僵硬姿势,一动不动地僵在桌边,如同被一瞬间浇铸成了没有灵魂的白瓷雕像。

她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连呼吸似乎都一并停止。

只能看到她纤薄的肩膀线条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幅度细微却剧烈,连同支撑着身体重心的那只搁在桌子边缘的手腕也在轻微震颤。那只手就按在一堆散落的照片上,手指弯曲,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那几张温婉披着男式开衫、低眉顺眼喝咖啡的照片里,柔软的相纸被指甲压出几个深深凹痕。那些指甲印痕像是印在她自己惨白的皮肤上一样刺痛。

办公室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沉重的铅。空调单调的嗡嗡声持续不停,如同巨大而绝望的耳鸣。窗外楼下的城市噪音,车流声、喇叭声、隐隐约约的叫卖声,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幕墙,遥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系回荡。

几秒钟,却漫长得像经历了好几个世纪。

“咳,”林坤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高,但在绝对的死寂里如同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重新搁在桌面上,目光扫过温婉那只死死按在照片上、指甲几乎要抠穿纸背的手,又慢慢移到她因为僵硬而微微低垂、遮住了眼睛的头颅上。他嘴角甚至还带着那点温和亲切的弧度,语气像是在给下属解释一个特别容易理解的小问题。

“现在,”林坤说,语速放得很慢,吐字异常清晰,字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面上,敲打着温婉绷紧的神经,“温总监猜猜看,那位以‘挖掘本地商圈大佬花边秘闻’起家的‘小王今天吃什么’……”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诱导性的停顿,像是在等温婉抬头确认他的猜测,“要是他几百万的粉丝们,明天早餐桌旁刷出来的第一条热点推送标题会是……”林坤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些定格了温婉脆弱一瞬的照片上,尤其是她身上那件扎眼的男式开衫。目光里那点伪装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寒潭。

“……是‘温氏集团千金为情敌套取商业机密?’”

最后那个字音落下。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轰然破碎!

温婉猛地抬起头!

那一直维持的、无论愤怒或冰冷时都保持着一分自持的姿态被彻底击碎。那张总是画着精致妆容、不见一丝毛孔瑕疵的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都褪成了纸一样的白,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如寒潭般清冽、带着冰冷算计的眼睛,此刻里面全是破碎的、毫无遮挡的巨大惊恐!瞳孔因这致命的冲击而剧烈震颤、放大,像两枚在剧烈风暴中几乎要碎裂的琉璃珠子!眼球表面甚至瞬间被某种生理性的、难以自控的酸涩和震惊冲击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细微血丝。

那表情根本不用解读——是瞬间被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裸裸暴露在万丈悬崖边缘、濒临粉身碎骨的绝望和恐惧!

她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那按在照片上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那只价值不菲的铂金包被她慌乱失措的动作从膝盖上带了下来,“砰!”一声闷响砸在地上。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震得人心脏一跳。

但她对此毫无反应。视线完全被桌面那几张刺痛眼睛的照片和她自己此刻天崩地裂的情绪吞噬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急促微弱,胸口剧烈起伏着,单薄的身体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形的压力和恐惧彻底压垮。披散的发丝有几缕凌乱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瞬间惨白的侧脸和额角渗出的冰冷细汗。

“啧啧,”林坤摇摇头,语气里带上一点夸张的同情,但他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右手两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轮番轻轻敲点着,发出嗒、嗒、嗒极富规律的声音。“老王那边倒是不用费力气查。老王这人看着粗犷邋遢,但他最看不惯这种……”林坤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依旧锁在温婉那张惊骇失色的脸上,像是在欣赏一幅骤然被撕裂的名画,声音却越发轻缓,“靠着‘上头关系’,搞不正当竞争踩别人上位的事了。”

他敲击桌面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这沉默带来的无声压力。

“温总监这么聪明的人……”林坤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温和的亲切感,甚至还鼓励性地朝温婉扬了扬下巴,示意着桌面,“肯定已经想明白了?这‘套取商业机密’的证据链……”他下巴朝桌上散落的照片点了点,“‘勾结’的动机……”意有所指地停顿一下,“甚至连这‘为情敌豁出一切’的人设,都给编得严丝合缝……”

最后一句几乎像是在轻轻耳语:“就差你和他那点不清不楚的亲密照片砸下去,凑够那‘人证物证俱全’的最后一环点火药引子了。”声音轻飘飘的,落地无声,却字字诛心。

温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被散乱发丝遮住一小半的脸庞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只悬在空中无处安放的手像是被烫到似的,仓皇地抬起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个动作透露出一种极度的羞耻和恐惧。肩膀的颤抖幅度骤然加剧,仿佛狂风中的枯叶,随时可能碎裂。她的眼神彻底涣散了,目光空洞地望着桌上那些令她万劫不复的照片,似乎想看清上面的自己,却又根本不敢深看。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从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弥漫开来。

林坤脸上的最后一点表情痕迹也消失了。他看着对面彻底坍塌的对手,那张惊惶失措、充满悔恨甚至绝望的脸。那不是胜利者应有的表情。

他忽然感觉异常疲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钝重地锤了一下,不是痛彻心扉,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于荒芜的麻木。仿佛有某个支撑他走了很远的东西,无声地碎裂了,化成一捧死寂的灰。

房间里只剩下温婉那极力压抑、却又根本无法控制住的、断断续续的、极度克制和恐惧的抽气声。

林坤缓缓地转开了视线。不再看温婉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也不再理会桌面上那堆如同耻辱状的照片。目光,越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投向外面那个广阔又嘈杂得令人心烦的世界。远处的建筑群在强烈的光线蒸腾下微微扭曲变形,像是一幕巨大而虚假的皮影戏。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西装内袋里那片硬硬的、带着冰凉金属触感的东西——温婉昨晚慌乱中遗落在他车上的、那枚小巧精致的温氏金属门禁卡。

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某种无言的审判,透过口袋布料渗入指腹。

窗外,高架路上拥挤的车流在正午阳光的炙烤下沉默地蠕行,巨大的城市在正午蒸腾的热浪中无声喘息。那喧嚣被厚玻璃隔绝过滤,听不真切,只剩下一种沉闷又庞大的背景噪音,永恒地持续着。

林坤缓缓闭上了眼睛。午后的强光穿透眼皮,在眼前留下了一片巨大的、翻滚不定的灼热血红印迹。

冰河铁马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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