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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水井盖完棉布的第二天午后,淮安城的日头突然毒了起来。晒得石板路发烫,茶园里的茶苗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尖,连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气。陆承宇正蹲在隔离棚外检查石灰圈,忽听见贫民窟方向传来一阵慌乱的哭喊声,混着里正嘶哑的吆喝,像根乱麻缠得人心里发紧。

“怎么回事?”他直起身时,陆灵儿已经拎着药篓子往那边跑,巨狼紧随其后,尾巴绷得笔直——这畜生通人性,但凡听见这样的动静,就知道是出事了。陆承宇快步跟上,刚拐过茶园的土埂,就看见张屠户家那间塌了半面墙的茅屋前围了群人,里正正抱着个孩子往外面冲,孩子的小胳膊小腿耷拉着,脸烧得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红炭。

“陆将军!快!救救小石头!”里正看见他,嗓子眼里像堵了团火,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怀里的孩子正是张屠户的小儿子,前几天还跟着陆灵儿学缝口罩,用碎布拼了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此刻却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偶尔哼唧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陆承宇伸手往小石头额头一探,指尖刚碰上就猛地缩回来——烫得吓人,比火墙烧起来时的木柴还烫。他往孩子脸上看,眼窝陷得比往常深,鼻翼扇得厉害,脖子里还沾着些黏糊糊的白沫,是抽风时吐的。“老茶婆呢?”他接过小石头往怀里抱,孩子轻得像捆干柴,身上的粗布褂子被汗浸得透湿。

“去矿洞那边看药苗了!”里正跺着脚追上来,“我让二娃子去叫了,这都跑出去两刻钟了,怎么还没动静?”他往张屠户家瞅,茅草屋里黑黢黢的,张屠户正扶着墙往外挪——前天救火时被砸伤的腿还肿着,膝盖以下紫得发黑,每挪一步都疼得龇牙,却还是攥着拳头喊:“把娃给我!我带他去灵泉井!喝口泉水就好了!”

“不能去!”陆承宇按住要往前冲的张屠户,“他这是热毒入体,不是普通着凉,灵泉水解不了这烧。”他低头看怀里的小石头,孩子忽然抽搐了一下,小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陆承宇的胳膊,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陆灵儿赶紧从药篓里翻出块干净布巾,蘸了随身携带的灵泉水,轻轻敷在小石头额头上。布巾刚贴上就冒了层白汽,她手忙脚乱地又换了块,嘴里念叨着:“小石头乖,忍忍就好了,你昨天还说要给小老虎口罩绣胡须呢……”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正乱着,老茶婆挎着药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篮里的艾草和薄荷晃得直响。她没等站稳就伸手摸小石头的脉,手指搭在孩子腕上时顿了顿,又掀开他眼皮看了看,原本就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是瘴气带的热毒。”她往矿洞方向瞥了眼,“这几天矿洞那边潮气重,瘴气往贫民窟飘,孩子身子弱,怕是吸了没挡干净的毒烟。”

她从药篮里掏出个陶瓶,倒出三粒黑褐色的药丸,捏碎了混在灵泉水里,往小石头嘴里喂。可孩子牙关咬得紧,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根本咽不进去。老茶婆急得拍了下大腿:“得撬开嘴!灵儿,拿你那骨针来!”

陆灵儿赶紧从发间拔下根细骨针——那是她娘留下的,平时用来缝细布,此刻被老茶婆捏在手里,轻轻往小石头牙缝里探。骨针刚进去,孩子喉咙动了动,老茶婆趁机把药汁往里面灌,灌了三勺,才见小石头的喉咙往下咽了咽。

“去烧锅艾草水!”老茶婆直起身往药房跑,“要滚烫的!再拿两斤薄荷来!”她跑了两步又回头,“让护院去茶园摘点新茶芽,越嫩越好!”

陆承宇抱着小石头往药房跑,里正和张屠户跟在后面,张屠户瘸着腿跑得急,好几次差点绊倒,却死活不肯停下。药房里阴凉,陆承宇把孩子放在铺着麻布的长凳上,陆灵儿赶紧找来扇子扇风,扇叶刮过孩子发烫的脸,小石头哼了声,眉头却没松。

没过多久,老茶婆端着盆冒着热气的艾草水进来,盆里飘着青绿色的艾草叶,药香混着热气扑过来,呛得人鼻子发酸。她把薄荷捣成泥,和着茶芽汁调成糊状,往小石头的手心、脚心和脖子上抹,凉丝丝的糊状物敷在皮肤上,孩子抽搐的幅度小了些。

“得发汗。”老茶婆解开小石头的褂子,露出瘦得硌人的小身板,她用布巾蘸了艾草水,拧得半干,轻轻擦孩子的后背,“把热毒从汗里逼出来,烧才能退。”

擦了半盏茶的功夫,小石头的额头终于渗出汗珠,一开始是细密密的一层,后来渐渐汇成汗珠往下淌。陆承宇摸了摸他的额头,虽然还是烫,但不再是那种灼人的烫,心里稍稍松了些。张屠户蹲在长凳旁,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孩子脸上的汗,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小石头手背上,烫得像滴热油。

“都怪我。”张屠户哽咽着说,“前天他说要去隔离棚给王大婶送口罩,我没拦着。那孩子心善,说王大婶之前给过他块糖,非得把新缝的小老虎口罩送去……回来就说头晕,我以为是晒的,让他喝了口灵泉水就没管,谁知道……”

陆承宇想起前几天确实看见小石头往隔离棚跑,护院拦过他,说里面瘴气重,孩子不能去,可那孩子机灵,趁护院转身给病人送药,就从篱笆缝里钻进去了。当时忙着重做口罩,竟没顾上再叮嘱几句。

“不怪你。”陆承宇拍了拍张屠户的肩膀,“是我们没考虑周全。孩子们嫌口罩闷,多半没好好戴,才吸了瘴气。”他往陆灵儿手里看,她正拿着那个没绣完的小老虎口罩,布上还别着根彩线,“得给孩子们做些轻便的口罩,让他们愿意戴。”

陆灵儿点点头,手指摩挲着口罩上的老虎眼睛:“我用细棉布做,两层就够,药粉少放些,再绣上小老虎、小兔子,他们说不定就不摘了。”

正说着,小石头忽然哼唧了一声,眼睛睁开条缝,模糊地看了看周围,又把眼睛闭上了,嘴里却含混地喊了声:“娘……”

张屠户的身子猛地一僵,眼圈瞬间红透了。小石头娘去年染疫病没的,走的时候也是烧得厉害,临终前攥着小石头的手,说等开春了带他去茶园摘茶芽。这孩子打那以后,总把娘留下的那块旧口罩揣在怀里,晚上睡觉都攥着。

陆灵儿赶紧从张屠户怀里拿过那块旧口罩——早上张屠户听说孩子烧得抽风,疯了似的从枕头下翻出来的,布都洗得发白了,边角绣的茶芽却还清晰。她把口罩轻轻放在小石头枕边,口罩上淡淡的苍术香飘起来,小石头的眉头竟慢慢舒展开了。

老茶婆蹲在旁边摸小石头的脉,点了点头:“脉匀了些,能睡沉就好。”她往药篮里翻出包干艾草,“烧完的艾草灰别扔,和着灵泉水调成糊,晚上给他抹在额头,能压着烧。”

张屠户连连点头,伸手想摸孩子的脸,又怕手糙扎着他,悬在半空半天,才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耳朵。陆承宇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青溪镇,账本上记着有户人家,孩子也是染了“传咳”,爹抱着孩子往药房跑,跑了三里地,孩子在怀里就没了气。那时候他才知道,疫病里最疼的不是病人,是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却帮不上忙的人。

“里正,去看看贫民窟还有没有别的孩子发烧。”陆承宇起身往外走,“尤其是前几天往隔离棚跑过的,都叫到药房来看看。”

里正应声跑了,陆承宇刚走到药房门口,就看见林晚秋提着个竹篮站在那儿,篮里放着些新摘的茶芽和一小罐蜂蜜。她脸色还有点白,是前几天解蛊毒亏了身子,老茶婆让她多歇着,没想到她还是跑来了。

“我听说小石头病了。”林晚秋往药房里看了眼,声音轻得怕吵着人,“这蜂蜜是去年酿的,等他醒了,冲点蜂蜜水喝,能润润嗓子。”她把竹篮递过来,又从袖里拿出块细棉布,上面绣着只圆耳朵的小兔子,“灵儿说要给孩子们做轻便口罩,我绣了个样子,看看孩子们喜不喜欢。”

棉布上的小兔子歪着头,眼睛用黑丝线绣的,亮闪闪的,嘴角还翘着,像是在笑。陆承宇接过棉布,指尖碰着她的手,凉得像井水,知道她肯定是没歇着,心里又暖又疼:“你怎么不多躺会儿?”

“躺着也惦记。”林晚秋笑了笑,往药房里瞥了眼,“老茶婆说热毒得慢慢排,不能急。我让厨房炖了点梨汤,放了川贝,等会儿给小石头端来,能止咳。”

正说着,里正领着两个妇人跑过来,每个妇人怀里都抱着个孩子,一个是李木匠家的小女儿,叫丫丫,另一个是卖豆腐的王婶家的小儿子,叫狗蛋,两个孩子都蔫蔫的,脸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在发烧。

“刚摸了摸,都烫得很!”李木匠媳妇急得直哭,“丫丫早上还说头疼,我以为是没睡好,谁知道……”

老茶婆赶紧把两个孩子拉到长凳上,摸脉、看眼皮,忙活了好一阵子,眉头皱得更紧了:“都是热毒,比小石头轻些,但也得赶紧发汗。”她往药篮里翻药,“看来不是个案,是瘴气顺着风往贫民窟飘,孩子们没戴口罩,吸得多了。”

陆承宇往隔离棚方向看,那里的石灰圈虽然重新画了,但矿洞深处的瘴气还没散干净,风一吹,毒烟就往贫民窟飘。贫民窟的茅屋又矮又密,瘴气聚在里面散不开,孩子们跑来跑去,最容易中招。

“得给贫民窟搭个临时药棚。”陆承宇对老茶婆说,“就搭在茶园边,离隔离棚远点,把孩子们都集中在那儿,让药童盯着戴口罩,早晚用艾草水擦身子,防着瘴气。”

老茶婆点头:“我让药童去收拾。再煮些薄荷茶,让孩子们当水喝,薄荷能驱瘴气,比灵泉水管用。”

陆灵儿拿着林晚秋绣的小兔子口罩,眼睛亮了:“我这就去剪布!多绣几个花样,老虎、兔子、小狗,让孩子们自己挑,挑了就愿意戴了!”她说着就往外跑,巨狼跟在后面,尾巴甩得欢快,像是也想帮忙。

林晚秋把蜂蜜罐递给张屠户,又帮着老茶婆给丫丫和狗蛋抹药糊,她的手轻,抹得又匀,丫丫原本还哼哼唧唧,被她抹着抹着,竟靠在她怀里睡着了。陆承宇看着她低头给孩子掖衣角的样子,阳光落在她头发上,泛着浅黄的光,忽然觉得,淮安城能撑到现在,不光是靠灵泉水和解药,更是靠这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老茶婆的药、灵儿的口罩、晚秋的蜂蜜,还有张屠户攥着孩子手的样子,这些加起来,才是最结实的护身符。

到了傍晚,太阳往西斜了,热气散了些,风里带着茶园的清香。小石头终于醒了,睁开眼看见张屠户,虚弱地喊了声“爹”,声音哑得像破锣。张屠户赶紧端过林晚秋带来的蜂蜜水,用小勺喂他喝,孩子喝了两勺,眼睛亮了些,看见枕边的小老虎口罩,伸手要去拿。

“慢点。”陆灵儿赶紧把口罩递过去,口罩上的胡须已经绣好了,用的是黄色的绒线,看着毛茸茸的,“等你好了,我教你绣老虎的爪子,绣得跟真的一样。”

小石头点点头,攥着口罩,又往周围看了看,看见丫丫和狗蛋躺在旁边的长凳上,小声问:“他们也病了?”

“嗯,跟你一样,吸了瘴气。”陆承宇蹲在他面前,笑着说,“等你们都好了,我带你们去茶园摘茶芽,炒新茶喝。”

小石头眼睛更亮了,他娘以前就总说,新炒的茶芽香,泡在水里,叶子能站起来,像在跳舞。他攥着口罩,小声说:“我以后戴口罩,不摘了。”

陆承宇摸了摸他的头,心里松了口气。这时护院跑来禀报,说临时药棚搭好了,就在茶园边,用竹杆搭的架子,盖着北狄人帐篷改的布,又宽敞又凉快。老茶婆让护院把三个孩子抱到药棚去,那里铺了干净的稻草,还挂了蚊帐,防着蚊子咬。

张屠户要跟着去,陆承宇拦了他:“你腿不好,在这儿歇着,我让灵儿在那儿盯着,有事就让她来叫你。”他往药棚方向看,夕阳正落在布棚上,把布染成了金红色,像团温暖的火。

林晚秋跟着陆承宇往药棚走,路过茶园时,看见陆灵儿正蹲在地上,给几个孩子分口罩,有老虎的、兔子的、小狗的,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地挑,原本蔫蔫的气氛竟热闹了起来。丫丫挑了个小兔子口罩,戴在脸上,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像只刚睡醒的小兽。

“你看,还是你绣的样子受欢迎。”陆承宇笑着说。

林晚秋也笑了,往药棚里看,老茶婆正给孩子们喂薄荷茶,药童在烧艾草水,烟从棚顶飘出去,和夕阳混在一起,软软的。她轻声说:“其实孩子们不是不爱戴口罩,是怕闷,怕不好看。你看现在,他们戴着自己挑的口罩,都不摘了。”

陆承宇想起那个瘦高个男人说的话,说用北狄人的布挡他们带来的病菌是报应。其实哪是报应,是淮安城的人总能在难处里找出法子,把苦日子过出点甜来——北狄人的帐篷布硬,他们就缝上麻绳,抹上药粉,变成结实的口罩;孩子们嫌口罩闷,他们就绣上老虎兔子,让口罩变成好玩的东西。

到了晚上,药棚里点了油灯,昏黄的光落在孩子们脸上,都睡得很沉。陆承宇和林晚秋坐在棚外的石阶上,听着里面均匀的呼吸声,风里飘着艾草和薄荷的香味,还有孩子们偶尔发出的梦话。

“明天我教大家做儿童口罩。”林晚秋轻声说,“让每家都给孩子做两个,换着戴。再教他们唱个口罩歌,唱着唱着就记住要戴口罩了。”

“好。”陆承宇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终于不那么凉了,“等孩子们好了,咱们在茶园里种片薄荷,下次瘴气再来,就烧薄荷,让全城都闻着薄荷香,病菌就不敢来了。”

林晚秋笑着点头,往药棚里看了眼,油灯下,小石头攥着小老虎口罩,嘴角还翘着,像是在做个甜甜的梦。陆承宇看着她的笑,忽然觉得,这淮安城的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稳——不是因为北狄人退了,也不是因为蛊毒解了,是因为他们知道,不管再出什么事,总有一群人,会拿着艾草水、薄荷茶、绣着老虎的口罩,站在彼此身边。

月光落在茶园里,茶苗上的露珠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陆承宇想,等明天太阳出来,小石头和丫丫他们醒了,喝着蜂蜜水,戴着小兔子口罩在茶园里跑,淮安城的风里,就只有茶香、药香和孩子们的笑声了。那些瘴气和病菌,不管多厉害,也挡不住这样的日子——毕竟,活着的人愿意护着彼此,就没有熬不过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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