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县传来的异常讯息，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入了朱橚看似平静的开封生活。他深知，在这看似普通的“搜寻草药矿物”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图谋。中原之地，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都可能牵扯到各方势力的博弈。
“夜枭”的侦查指令发出后，回报却并不顺利。那些出现在辉县山间的陌生面孔极其警惕，行动诡秘，且似乎对山地地形颇为熟悉，“夜枭”的侦查人员几次试图靠近都被对方警觉地避开，甚至差点暴露。只知道对方人数不少，行动统一，不像寻常土匪或探矿者，倒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私兵或伪装过的军队。
与此同时，开封府内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先是知府衙门以“整饬治安”为名，加强了对城内三教九流的盘查，尤其是对近期入城的外来人员，排查得格外严格。接着，漕运码头上几个平日里颇为活跃的帮派头目，突然变得深居简出，其手下也收敛了许多。
这些动向看似与辉县之事无关，但朱橚凭借“鸮三”之前搜集的情报网略一比对，便发现那几个帮派头目，暗地里与朝中某位勋贵以及北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愈发浓重。
朱橚坐在书房内，面前摊开着开封及周边地区的详细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辉县的位置敲击着。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对方在暗处，自己在明处，一味躲藏探查，只会越来越被动。
必须想个办法，打草惊蛇，或者……引蛇出洞。
他目光扫过地图上辉县周边标注的几个小村落，心中渐渐有了一个计划。
几日后，一队打着“周王府惠民药铺”旗号的人马，出现在了辉县境内。带队的是王府的一位管事（“鸮二”手下得力干将扮演），声称奉王爷之命，进山收购一批品质上乘的连翘、黄芩等药材，并为山民义诊。
队伍规模不大，十余人而已，除了管事和账房，便是几个粗壮的伙计（“铁爪”队员伪装）和两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郎中（“鸮七”小组成员）。他们选择了一个受到陌生面孔骚扰最严重的山村作为落脚点，大张旗鼓地设起了义诊摊子，并高价向药农收购药材。
这一举动，果然立刻引起了那些“陌生面孔”的注意。
起初，他们只是远远地观察，眼神警惕。王府的旗号让他们有些投鼠忌器。但当看到药铺的人真的只是在看病收药，并无其他举动，他们的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第三日下午，义诊即将结束之时，五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但腰杆笔挺、眼神锐利的汉子来到了摊子前，为首的是一个面带刀疤的壮汉。
“听说你们这儿收药材？价钱还很高？”刀疤脸瓮声瓮气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摊子后的每一个人。
王府管事连忙笑着迎上去：“收！当然收！只要是上好的道地药材，价钱好商量！几位爷有货？”
刀疤脸从身后同伴手里拿过一个麻袋，抖搂出几块带着泥土、形状奇特的灰褐色石块，和一些干枯的、看似不起眼的草根，啪地扔在桌子上：“看看这些，值什么价？”
那老郎中上前，拿起石块和草根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摇摇头，语气平淡：“这位爷，您说笑了。这不过是些寻常的石灰石和枯树根，并非药材，本店不收。”
“放屁！”刀疤脸眼睛一瞪，猛地一拍桌子，“你看清楚了！这可不是普通石头！还有这草根，你们王爷不是要编什么药志吗？这等好东西都不认识？”
管事脸色微变，但还是保持着笑容：“爷，您息怒。咱们开药铺的，只认药材。您这些东西，确实非药典所载，小店不敢乱收。若是您有其他药材，咱们欢迎之至。”
“哼！”刀疤脸冷哼一声，一把抓回那些石块草根，眼神凶狠地扫过管事和老郎中，“不识货的东西！走着瞧！”
说罢，带着人悻悻而去。
摊子后的众人面色不变，心中却已了然。那些东西，老郎中（鸮七成员）一眼就认出，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那石块更像是某种贫瘠的矿石，而那草根生长的环境，往往预示着附近可能有铜铁矿脉！
这些人，根本不是在找什么稀有草药！他们是在以找草药为幌子，勘探矿藏！
消息迅速传回开封王府。朱橚看着密报，心中豁然开朗！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训练有素的人手、鬼鬼祟祟的行动、对山地的熟悉、以及对他们这些“王府采药人”的警惕和试探！
私开矿藏，尤其是在藩王封地内私开矿藏，这是滔天大罪！背后牵扯的利益和胆子，简直大得惊人！难怪开封府衙的态度暧昧，漕帮头目异常，这背后定然有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条和一张庞大的保护网！
会是谁？本地的豪强？卫所的将领？还是……朝中手眼通天的人物？甚至可能与北边有关？
朱橚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原本只是想应对可能的监视和试探，却没想到一不小心，似乎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处理不当，不仅他自己可能惹上杀身之祸，甚至可能引发朝堂震动。
他立刻下令：“所有在辉县人员，立刻撤回！义诊收购暂停。鸮二，抹掉我们的人所有活动痕迹，绝不能让人联想到王府在刻意调查此事。鸮三，动用一切手段，秘密调查近年来开封府及河南布政使司所有关于矿税、矿禁的公文往来，以及各级官员在此方面的异常举动。切记，绝不可打草惊蛇！”
指令发出后，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朱橚独自坐在灯下，眉头紧锁。
他现在知道了对方的秘密，但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了极大的危险之中。对方一旦察觉王府可能窥破了他们的勾当，绝不会善罢甘休。
是佯装不知，彻底退出，明哲保身？还是……冒险深入，抓住这个可能扳倒潜在对手、甚至巩固自身地位的把柄？
风险与机遇并存。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就在他权衡利弊之际，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心腹小太监端着一碗参汤进来，低声道：“王爷，夜深了，您该歇息了。这是王妃娘娘那边派人送来的参汤，说是让您补补身子。”
“王妃？”朱橚微微一怔。他就藩时，父皇确实按制为他挑选了王妃和几位侧妃，皆是勋贵或文官之女，旨在平衡朝中势力。但他忙于布局和应对暗流，与这几位名义上的妻妾并无太多接触，仅限于礼节性的问候。
他接过参汤，碗底似乎压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朱橚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打发走小太监，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娟秀的一行小字：“妾身父兄偶闻，近日京中似有御史上奏，言及河南矿政废弛，私采猖獗，龙颜不悦。”
纸条没有署名，但朱橚知道，这定然是那位出身江南文官集团的王妃冯氏传来的。
冯妃的父亲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消息灵通。这纸条看似只是传递了一个朝堂消息，却意味深长！父皇已经注意到了河南的矿政问题？甚至有御史上奏了？
这意味着，辉县之事，很可能已经不再是秘密，至少在京中高层已经不是秘密！父皇的不悦，是对地方官的失望？还是……另有所指？
这张纸条，像是一道划破迷雾的闪电！
朱橚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退！不仅不能退，还要巧妙地利用这个局面！既然父皇已经注意，那他这个开封藩王，于公于私，都有责任“发现”并“奏报”此事！关键在于，如何奏报，才能既撇清自己的嫌疑，又能最大程度地打击潜在的对手，甚至……为自己争取利益？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立刻铺纸研墨，开始起草一份奏章。奏章的用语极其谨慎和“懵懂”。
他首先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出于“编纂药志”、“惠泽百姓”的初衷，派人前往辉县收购药材并为山民义诊（此举完全符合他一直以来的人设）。然后，“无意中”遭遇了一伙形迹可疑、强卖“非药材之物”的“刁民”，被拒绝后竟口出恶言。接着，笔锋一转，提到听闻山民抱怨近来常有陌生外人盘踞山林，行为鬼祟，骚扰百姓，甚至打听矿脉之事，致使山民不安，药农不敢进山，影响了药材采收云云。
通篇奏章，他完全将自己放在一个“一心只读医药书”，却不幸撞破地方治安隐患的“无辜藩王”位置上。对私开矿藏的猜测，他只用“听闻”、“似有”、“恐非空穴来风”等模糊字眼，绝不坐实，并将重点落在“滋扰地方”、“影响民生”、“有违圣上爱民之心”上。
最后，他表示自己年轻识浅，不敢妄断地方政务，只是据实将所见所闻上奏天听，恳请父皇圣裁。
写完后，他仔细检查了数遍，确保语气拿捏得当，既引起了重视，又完全撇清了自己主动调查的嫌疑，仿佛一切都是巧合。
这封奏章，明日便会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直送金陵。
做完这一切，朱橚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步棋走得极险，将辉县的迷雾直接捅到了父皇面前，无异于在深水中投入一颗巨石。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将水搅浑，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河南矿政问题上，他才能更好地隐藏自己，并借力打力。
他走到窗边，望着开封沉寂的夜空。
风暴，已经被他亲手引动。
接下来，就看这朝堂的风，会往哪个方向吹了。
（第六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