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映着山间流转的雾气,散发出森然寒意。数十名精锐官兵如临大敌,将朱橚与鸮二团团围住,那为首的锦衣卫小旗官眼神锐利如钩,死死锁定在朱橚那张虽经风霜却难掩贵气的面容上。
“拿下!”不容分说的命令再次响起,几名官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
鸮二身形微动,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即便面对数十倍之敌,他也决意誓死护卫王爷。
“且慢!”朱橚猛地抬手,制止了鸮二拼死一搏的举动。他心念电转,此刻若是反抗,无异于坐实嫌疑,立刻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一切计划都将付诸东流。他必须赌一把,赌这些官兵并非专程为他而来,赌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被无故冲撞的惊怒与困惑,朗声道:“尔等是何人麾下?为何无故拿人?我等乃是上山进香的良善百姓,在此等候一位道长,犯了哪条王法?”
那锦衣卫小旗官闻言,上下打量朱橚,见他虽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但气度不凡,言语间自有一股威仪,倒不似寻常山民,心中不免存了三分疑虑,但语气依旧强硬:“良善百姓?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近日武当山有朝廷钦犯踪迹,奉上官令,严查一切可疑人等!尔等在此僻静之处徘徊,必非善类!有何分辨,拿下再说!”
钦犯?朱橚心中猛地一咯噔。是冲着他“假死脱身”来的?还是另有所指?父皇的锦衣卫效率竟如此之高?还是……这根本就是张三丰所说的“机缘”的一部分?一个极其荒诞却又带着一丝希望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就在官兵即将动手扣押之际——
“福生无量天尊。”
一声清越平和的道号如同清泉流石,突兀地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苍劲的古松之下,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道人。他身着灰色道袍,手持拂尘,神态悠闲,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恰逢其会。不是张三丰,又能是谁?
那锦衣卫小旗官显然也听闻过张真人的名头,见其突然出现,神色不由一肃,但公务在身,仍是拱手道:“原来是张真人。晚辈奉命缉拿钦犯,打扰真人清修,还望恕罪。这两人形迹可疑,晚辈需带回盘问。”
张三丰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在朱橚脸上微微停留一瞬,便转向那小旗官,微微一笑:“无量寿福。大人公务繁忙,贫道本不该打扰。只是,这两位居士,确是贫道相约在此,欲探讨一番养生吐纳之术的善信,并非什么钦犯。大人怕是误会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小旗官眉头紧皱,显然不信:“真人说笑了。此人……”他指向朱橚,“方才自称姓周,然观其形貌气度,绝非寻常百姓!且真人乃世外高人,怎会与这等来历不明之人相约?”
朱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三丰却不慌不忙,拂尘轻摆,淡然道:“大人着相了。红尘俗世,姓名不过代号,皮囊皆为虚幻。这位周居士虽暂困顿,然心向大道,颇有慧根,与贫道论道,有何不可?莫非大人以为,贫道这山野之人,会包庇朝廷钦犯不成?”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隐隐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质问,让那小旗官一时语塞。张三丰名声太大,连陛下都曾下旨寻访,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小旗,若无真凭实据,岂敢轻易得罪?
就在这时,山下又匆匆跑上一名驿卒打扮的男子,气喘吁吁地来到那小旗官身边,低声急促地禀报了几句,并递上一份文书。
小旗官接过文书迅速浏览,脸色微微一变,又狐疑地看了看朱橚,眼神中的警惕和杀意竟慢慢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收起文书,再次看向张三丰时,语气恭敬了许多:“原来……果真是真人的客人。晚辈鲁莽,冲撞了真人,还请真人勿怪。”他又转向朱橚,竟抱了抱拳,语气复杂:“周……周先生,方才多有得罪,一场误会,还请海涵。”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朱橚和鸮二都愣住了。那驿卒带来了什么消息?竟能让这锦衣卫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弯?
张三丰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稽首还礼:“大人恪尽职守,何错之有?既是误会,解开便好。”
那小旗官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再次告罪后,竟毫不犹豫地挥手带着所有官兵迅速退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山道之下。
解剑岩上,转眼间又只剩下朱橚、鸮二与张三丰三人,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山风依旧,云雾舒卷。
朱橚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湿透。他走到张三丰面前,深深一揖:“多谢真人再次救命之恩!只是晚辈愚钝,方才那……”
张三丰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王爷不必多问。世间因缘,皆有定数。方才那队官差,确是奉命搜寻一名与王府失窃案有关的江洋大盗,形容与王爷确有几分相似,故生误会。恰巧山下传来消息,那大盗已在均州落网,故而他们才匆匆退去。”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但朱橚总觉得其中透着蹊跷。 timing 太过巧合,那锦衣卫小旗官最后看他的眼神也绝非仅仅因为抓错了人那么简单。但他知道,张三丰不欲多言,自己再问也是徒劳。
“那……真人所言的‘机缘’?”朱橚最关心的仍是此事。
张三丰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缓缓道:“王爷孝心感天,皇后娘娘命不该绝。然则,皇宫大内,非等闲之地,陛下心结,更非药石可轻易化解。”
他转回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朱橚:“王爷可曾想过,即便药能送入,人能见到陛下,陛下又会如何做?他会立刻相信这‘死而复生’的儿子和这‘来历不明’的解药吗?”
朱橚默然。这正是他最大的担忧。
“故而,送药入宫,并非上策。”张三丰语出惊人。
“那……”朱橚急了。
“王爷莫急。”张三丰拂尘轻扬,“陛下寻求‘济世良方’,其意并非真求仙丹,乃是一片焦灼慈心,无处寄托尔。王爷所需,非送药之‘途’,乃是用药之‘机’。”
“用药之机?”朱橚若有所思。
“不错。”张三丰颔首,“需有一个陛下无法拒绝、且绝不会怀疑的理由,让太医院心甘情愿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将此药用于娘娘凤体之上。”
“这……如何可能?”朱橚觉得这比送药入宫更难。
张三丰从袖中取出一只普普通通的青瓷小瓶,递给朱橚:“将此药,倒入你那药液之中,摇晃均匀,无需多,三滴即可。”
朱橚接过小瓶,疑惑地看着张三丰。
“此乃‘返魂香’之引,”张三丰淡然道,“无色无味,单独使用毫无效用,但若与你那解毒药液相合,可使其药香骤然变得清冽甘醇,闻之令人心神一振,病体似乎都轻快几分。更妙者,银针探入,针身会隐现云纹,似有灵性。”
朱橚闻言,眼中猛地爆发出璀璨的光彩!他瞬间明白了张三丰的用意!
父皇不信人言,却未必不信“祥瑞”,不信“天意”!若此药表现出如此“神异”,再经由某种“恰当”的渠道“偶然”被发现……那么,在母后弥留之际,任何一丝希望都会被抓住,太医院为了撇清责任、甚至邀功,定会极力建议试用!而父皇在绝望之下,也更容易相信这是“天赐良方”!
这才是真正的“机缘”!不是送药进去,而是让药自己“被需要”、被“请”进去!
“真人……这……”朱橚激动得难以自抑,手都在颤抖。此法不仅巧妙,更是将他最大的风险——直接面对暴怒的父皇——降到了最低!
“不必言谢。”张三丰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王爷记住,药,终是药,救人之本,在于其理,而非其异。此番行事,乃不得已而为之。此后之路,仍需王爷自行斟酌。”
“晚辈……谨记真人教诲!”朱橚郑重万分地收起那只青瓷小瓶,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他知道,张三丰给予他的,不仅仅是一个方法,更是一线真正的生机。
“去吧。”张三丰转过身,缓步向松林深处走去,身影渐渐与云雾山色融为一体,唯有缥缈的声音传来,“世间万般磨难,不过修心一道场。王爷,好自为之……”
朱橚对着真人消失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久久不愿起身。
山风拂过,吹散些许迷雾,前方的路,似乎清晰了一些。
他知道,该回去了。带着这缕“天赐”的生机,去进行最后一搏。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