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战区总医院的康复训练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窗外戈壁滩的阳光炽烈,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锐利的光斑,却驱不散室内因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灼热与压抑。
禹星野赤裸的上半身布满细密的汗珠,贲张的肌肉线条下,新愈合的疤痕与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淤痕交错纵横,无声诉说着那场爆炸的惨烈。
左臂从肩头到肘部上方,被一个轻便但结构精密的辅助支架包裹着,取代了之前笨重的固定器。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支架末端那只被弹力带牵引的手掌。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滚落的汗珠。他依旧在对抗,如同困兽,用仅存的力气与这具背叛了他的身体搏斗。
楚星窈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她的目光沉静,落在禹星野每一次艰难的尝试上,落在他因痛苦而扭曲又强行压抑的侧脸上。
她没有上前,只是在他因剧痛失控、右手即将砸向训练器材时,清冷地吐出两个字:“控制。”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水浇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总能将他濒临崩溃的狂躁暂时摁住。
康复师李医生拿着记录板,看着禹星野再次尝试屈指的动作,眉头微蹙:“禹先生,今天的主动屈曲角度比昨天进步了3度,但肌张力还是偏高,尤其是腕关节。需要……”
话未说完,康复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剧组马甲的年轻男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恭敬又有些紧张的笑容:“禹老师,楚老师,打扰一下。导演那边让我来问问,下午三点那场关键爆破戏的走位和动作细节,禹老师您看是视频会议沟通,还是等您方便了,副导演亲自过来一趟?”
禹星野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口:“不用过来。视频会议,三点准时。”
“好的好的!”年轻人如蒙大赦,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康复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星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禹星野面前。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沉静观察,而是凝聚着一种冰冷的、难以置信的审视。“什么爆破戏?”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刺破了室内的沉寂。
禹星野别开脸,避开她的视线,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训练椅的扶手,指关节泛白。他用一种刻意平淡的语气回答:“新电影的。一个关键场景,需要我亲自完成几个引爆点的最终确认和部分动作。”
“亲自完成?”楚星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尖锐,“用你这只手?!”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剜向他被支架包裹的左臂,那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被愚弄的痛楚。
禹星野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眼底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戾气,“支架会固定好!只是确认位置和动作路径,不是去拆弹!”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烦躁,“我有分寸!”
“分寸?!”楚星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往前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清冷的面具彻底碎裂,眼底燃着灼人的怒火,“禹星野,你的‘分寸’就是拖着一条神经肌腱差点报废、连筷子都拿不稳的胳膊,去片场摆弄炸药?!你的‘分寸’就是刚从鬼门关爬出来不到三个月,就急着去另一个可能把你炸得粉身碎骨的地方‘确认位置’?!”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禹星野脸上。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这是我的工作!我他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用你来教我!”
“工作?”楚星窈毫不退缩地迎上他暴戾的目光,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反而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嘲讽,“你的工作是什么?禹星野!你现在是演员!是电影的主演!不是‘深蓝’的兵!不是爆破专家!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让特技组去做!让烟火师去确认!你的‘分寸’就是拿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胳膊,去赌一个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冒险的镜头?!”
她的质问尖锐而精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禹星野最敏感也最不愿承认的痛处。
“你懂个屁!”禹星野低吼出声,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动作因为愤怒而带着颤抖,“镜头感!现场感!气流!弹道轨迹!这些东西,那些特技演员懂个屁!只有亲身站在那个点上,感受过真实的冲击波和破片轨迹,才知道镜头该怎么拍才他妈真实!才他妈有力量!”
“真实?!力量?!”
楚星窈的声音也失去了平日的克制,带着一种尖锐的痛心,“为了你所谓的‘真实’和‘力量’,就可以不顾后果?就可以拿命去填?!禹星野,这不是战场!这不是你拆信号干扰器!这是拍戏!是用影像讲故事!是用技巧去模拟真实,而不是用血肉之躯去制造真实!你现在的状态,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都做不到,你去确认什么?确认炸药会不会把你这只手彻底炸飞吗?!”
“闭嘴!”禹星野双目赤红,右手猛地攥拳砸在训练椅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左臂在支架里因情绪激动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牵动伤口,剧痛让他脸色更加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楚星窈,”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你以为你是谁?我的监军?还是我的保姆?我的身体,我的选择,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楚星窈心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从愤怒转为一种冰冷的、带着巨大失望的沉静。她看着他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只被支架禁锢、却依旧倔强地想要证明什么的左臂,看着他眼底那不顾一切的偏执……
她缓缓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距离。脸上的激烈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疲惫和冰冷。
“是,我指手画脚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空洞,更遥远,“禹老师,您说得对。您的身体,您的选择,自然轮不到我这个外人置喙。”
“我只是忘了,”她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冰冷得刺骨,“忘了您有从业经历,忘了您也曾扎扎实实地体验了几个月的军营生活。对不起,我多事了。”
她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炙烤的戈壁,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沉重的分量:“您追求您的‘真实’和‘力量’,用您的方式。我无权干涉。”
“只是,”她顿了顿,转回头,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他那条颤抖的左臂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惜,有不解,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守好您的战场,禹老师。别再让任何人……替您收拾残局。”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决绝地走出了康复训练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粗重的喘息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康复师李医生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他从未见过楚星窈如此激烈的情绪爆发,更没见过禹星野被如此直白地撕开伤疤后那副濒临失控的模样。
禹星野依旧死死盯着那扇关上的门,胸膛剧烈起伏,右手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刚刚砸出的红肿渗着血丝。左臂的剧痛如同海啸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楚星窈最后那冰冷失望的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他心底最深处,比任何物理的伤痛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恐慌。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汗水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场关于“专业”与“本能”、“安全”与“真实”的激烈碰撞中,被狠狠撕裂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而这条布满荆棘的归途上,刚刚燃起的微弱火种,似乎也在剧烈的震荡中,变得飘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