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窈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没什么血色，像褪了色的白纸。眼下的青黑淡了些，但疲惫像是刻进了骨头缝里，整个人透着股被抽空了的虚软。
她怀里的小家伙倒是精神头十足，刚吃饱，没睡，睁着那双乌溜溜、水润润的眼睛，没什么焦距地四处“看”，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着，时不时碰到楚星窈的下巴。
每一次小小的触碰，都让她苍白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一下。
禹星野没在病房。墙角那个崭新的便携式婴儿提篮包装箱敞着口，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缓冲泡沫被掏出来，散落在地上。他高大的身影蹲在病房门口靠墙的角落，背对着里面，像个专注的工匠。
地上摊着那个刚拆出来的提篮本体，还有一堆零碎——复杂的卡扣、说明书、几根看起来很结实的安全带。禹星野单膝跪地，膝盖抵着冰冷的地砖，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了深刻的“川”字，几乎要打结。
他一手捏着那本厚厚的多国文字说明书，另一只手捏着一根金属卡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纸张和金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异国文字的艰难搏斗。
说明书上那些复杂的图示和拗口的术语，显然比信号塔的电路图更难啃。他翻动纸张的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哗啦作响。
“咔哒…咔哒…” 他捏着那根金属卡扣，反复尝试着往提篮底座上某个对应的接口里怼。角度不对，怼不进去。他换了个方向，用力一按——“咔哒！” 一声脆响，终于卡住了。
他几不可察地呼出一小口气，紧蹙的眉头稍微松开了那么一丝丝。额角却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抬手，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目光又回到说明书上，手指点着下一步的图示。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小家伙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啊…哦…”声，还有楚星窈温柔低语的回应。衬得门口角落里那翻动说明书和摆弄硬塑料卡扣的细微声响，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紧绷的、笨拙的认真劲儿。
楚星窈抱着宝宝，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口那个蹲着的、宽厚的背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肩背线条，看着他偶尔抬手抹汗的动作，看着他对着那堆婴儿用品如临大敌般的专注。
她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宝宝细软的胎发，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点虚弱的笑意：“宝宝，你看你爸……拆炸弹都没这么费劲吧？”
小家伙当然听不懂，只是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一个类似“噗”的气音。
门口，禹星野似乎终于搞定了底座和卡扣。他拿起那几根安全带，眉头重新锁死。安全带的带子很长，上面有调节扣，还有几个金属插销。说明书上画着一个复杂的、像蜘蛛网一样的五芒星形状缠绕图示，旁边标注着“五点式安全带”。
禹星野捏着那几根带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对照着说明书上的图示，比划了好几次。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对付这些细软的带子显得有些笨拙和……无处下手。尝试着把插销往底座预留的卡槽里插，不是插错了位置，就是带子扭成了麻花。
“啧。” 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咂舌声从门口传来。
楚星窈抱着宝宝，忍不住抿嘴笑了。她轻轻晃了晃臂弯：“宝宝，你爸好像……被安全带打败了。”
小家伙像是回应般，小脚丫在襁褓里蹬了一下。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了两下，没等里面回应，就被推开了。苏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和一点刻意堆起来的讨好笑容。
“窈窈！感觉怎么样？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老街那家最有名的黑鱼汤！下奶的！”苏晴的声音清脆响亮，瞬间打破了病房的宁静。她目光扫过楚星窈和宝宝，立刻被吸引，“哎哟我的小宝贝！精神这么好！让晴姨看看！”说着就要凑过来。
几乎是同时，门口角落那个蹲着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
禹星野动作快得像头被惊扰的猎豹，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瞬间就横在了苏晴和病床之间，精准地、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手里还捏着那根没搞定的安全带插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沉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和警告，直直地钉在苏晴脸上。
苏晴被他这骤然拔地而起的气势和冰冷的眼神吓得一个急刹，脸上的笑容僵住，手里拎着的保温桶差点脱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星、星野！我……我就是来看看星窈和宝宝……带了点汤……”
“东西放下。”禹星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似的冷硬，不容置疑，“人出去。”
苏晴脸上的血色褪了大半，被噎得够呛。她张了张嘴，看着禹星野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模样，又越过他肩膀瞥了一眼病床上抱着宝宝、脸色依旧苍白的楚星窈，一股委屈和不甘涌了上来。
“禹星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苏晴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压抑的怒气，“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可你不能把她和宝宝完全跟外界隔绝起来吧？《烟火人家》那边，制片人一天给我打八百个电话！人家诚意都摆到这份上了！就拍几个镜头！记录一下你们出院回家！多温馨多有纪念意义！你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等着看你们一家三口的消息吗？这热度……”
“热度？”禹星野打断她，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压低的闷雷。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苏晴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
“她现在需要的是热度？”他下巴朝楚星窈的方向猛地一抬，眼神里的寒冰几乎要凝成实质，“还是好好休息？！”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病房里。
苏晴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她顺着禹星野的目光看去，楚星窈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倦意，怀里抱着宝宝，虽然努力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疼。刚才那股子兴师问罪的气势，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个干净。
“我……”苏晴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讪讪，“我也是为你们好……”
“出去。”禹星野没给她机会，重复了一遍，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侧开一点身，示意门口的方向。
苏晴咬着下唇，眼圈有点红。她看了看禹星野，又看了看楚星窈，最终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把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转身气呼呼地冲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被带得发出一声闷响。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随着苏晴的离开，慢慢弥散在冰冷的空气里，留下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默。
小家伙似乎被刚才那声关门声和紧张的气氛惊到了，在楚星窈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撇了撇，发出细弱的哼唧。
楚星窈立刻低下头，脸颊贴着宝宝的小脑袋，轻轻摇晃着臂弯，柔声安抚：“宝宝不怕……没事了……”
禹星野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病床，宽阔的肩膀紧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他垂在身侧的手，还紧紧捏着那根金属插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刚才对着苏晴爆发出的怒火似乎还在他周身无声地燃烧，混合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冰冷怒意褪去了一些，但眼底依旧沉沉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的目光落在楚星窈苍白的脸上，落在她怀里哼唧的宝宝身上，最后，落回自己手里那根该死的、还没搞定的安全带插销上。
他抿了抿唇，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咽回去。然后，他一声不吭地重新走回门口那个角落，高大的身躯再次沉默地蹲了下去。
他捡起地上的说明书，翻到那页复杂的五点式安全带图示。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带着之前的烦躁，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不再试图立刻去插那根插销，而是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图示旁边的说明文字，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强行将那些陌生的符号刻进脑子里。
楚星窈抱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宝宝，静静地看着他沉默而固执的背影。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微微弓着，后颈的线条绷得很紧。看着他捏着说明书和插销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一股温热的酸涩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缓缓涌上心头，堵得喉咙发紧。
他像一头闯入陌生丛林、伤痕累累却依旧固执地想要保护巢穴的猛兽。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着外界的一切纷扰和他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兵荒马乱。
禹星野对着说明书研究了足足有五分钟。他反复比对着图示和手里的带子，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近乎凶狠。终于，他似乎理清了头绪。他放下说明书，拿起那几根纠结的安全带，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开始按照图示的路径缠绕、穿插。
动作依旧生疏，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带子不时缠绕打结，他耐着性子一点点解开。金属插销怼向卡槽时，角度稍微不对就滑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额角的汗珠汇聚成滴，顺着硬朗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小小的卡槽和插销上。
楚星窈的心也跟着那一次次失败的尝试而揪紧。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失败后更加紧绷的肩膀线条，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宝宝。
“咔哒！”
一声清脆利落的、带着成功意味的金属咬合声，终于在漫长的尝试后响起！
禹星野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盯着那个稳稳卡入槽位的金属插销，又迅速检查了一下其他几个点。带子不再扭曲，五芒星的形状虽然还有些不够规整，但确确实实地固定住了！
他保持着蹲跪的姿势，没有立刻起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带着薄茧的掌心，又看了看提篮里那个复杂的、终于被他“驯服”的五点式安全带。一种极其陌生、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荒诞感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玩意儿，比他拆过最复杂的信号发射器还难搞。
他沉默地抬起手，用袖子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将额头上、脖子上的汗水狠狠擦掉。然后，他才撑着膝盖，有些缓慢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蹲久了而微微发僵。
他转过身，看向病床上的楚星窈。
楚星窈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她看到他脸上未干的汗渍，看到他眼底残留的疲惫，也看到了那紧绷的眉宇间，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般的松懈。
“弄好了？”楚星窈轻声问，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柔软。
“嗯。”禹星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他走到病床边，目光扫过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疼不疼？”
楚星窈摇摇头，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不疼。”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声音更轻了些，“……辛苦了。”
禹星野没说话。他沉默地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印着小熊的吸管杯，试了试水温，又加了一点点热水进去。然后，他端着杯子走回床边，递到楚星窈嘴边。
“喝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坚持。
楚星窈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
禹星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怀里的小家伙身上。小家伙吃饱了，刚才那点小惊吓似乎也忘了，此刻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上方——大概是他爸爸模糊的轮廓。小拳头无意识地晃动着。
看着那张全然依赖着楚星窈的、无知无觉的小脸，再看看楚星窈苍白却温柔专注的侧影，禹星野心里那点成就感，瞬间被一种更汹涌的东西取代。他伸出手，力道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用指腹的侧面，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宝宝握紧的小拳头。
指腹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脆弱得不可思议。
就在他指尖碰触到的瞬间，宝宝的小拳头忽然就松开了！几根细小的、粉嫩的手指像初生的花瓣一样，微微张开，极其随意地、无意识地搭在了禹星野那根带着薄茧的食指上。
极其微弱的触碰。
禹星野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
他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自己那根被搭住的食指。宝宝的手指那么小，那么软，甚至没有什么力气，只是那么随意地、无意识地搭着。可就是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撞在了他心口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
瞬间冲垮了所有刚刚筑起的、冰冷的堤防，蛮横地冲上他的眼眶，灼热滚烫！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哽在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破碎的抽气声。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那根被宝宝柔软小指搭住的食指，却像是被焊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浓密的睫毛疯狂地颤抖着，试图掩盖眼底汹涌而出的滚烫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