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之后,太后一次也未曾踏足永宁殿,甚至免了宜阳的日常请安。慈宁宫传来的消息皆是太后凤体欠安,需静养。宜阳心中刺痛,知那是母亲对她极度失望与心寒的表示。她曾想去叩首谢罪,却被皇帝兄长拦下,只道:“母后此刻不想见你,且让彼此都冷静些吧。你且专心……做你的事。”萧景钰的目光复杂,终究是心疼妹妹占了上风,选择了眼不见为净的纵容。
这般压抑与忙碌中,光阴悄逝。当西山的第一场新雪悄然覆盖山峦时,别院终于竣工了。
离宫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皇城的琉璃瓦,透着一种沉闷的告别意味。宜阳的行程极为低调,凤驾仅是一辆看似普通的宽敞马车,内部却铺了厚厚的软垫,设了暖炉,力求平稳舒适。随行之人,仅有心腹宫女春桃,以及性子沉稳有武功傍身的侍书。其余永宁殿宫人,包括宜阳的另一位大宫女秋霜和兰芷,皆被留在宫中看守殿宇。
此举亦是她深思熟虑。人越多,口越杂,她只想与沈玠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不愿再横生枝节,也不愿让更多眼睛看到沈玠病弱不堪的模样。
马车驶出宫门的那一刻,宜阳紧紧握着沈玠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与细微的颤抖。她侧过头,看到他紧闭着眼,长睫剧烈颤动,面色苍白如纸,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煎熬。
“出了这道门,便不再是宫里了。”宜阳柔声在他耳边低语,试图安抚他,“沈玠,看着我,没事了。”
沈玠缓缓睁开眼,眸光透过车窗缝隙,望向那逐渐远去的、巍峨压抑的朱红宫墙,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有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更有一种近乎背叛的自我谴责。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轻地吐出两个字:“……殿下。”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茫然。
宜阳心中酸涩,不再多言,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暖他始终冰凉的指尖。
马车行至西山脚下,便换了早已备好的软轿。山路虽经修缮,仍不免颠簸。宜阳一路都仔细留意着沈玠的状况,见他虽极力忍耐,但眉宇间的痛楚之色依旧渐浓,唇上那点微弱的血色也褪尽了。她的心一直悬着,直到轿子停在一处白墙灰瓦、看似朴素却处处透着雅致的院落前。
“到了。”宜阳轻声告知,率先下轿,然后亲自回身,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无法独自站稳的沈玠半扶半抱下来。
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宫阙的富丽堂皇、规整压抑被彻底摒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恬淡的山野之趣。院落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心。几竿翠竹倚墙而立,积雪压枝,更显苍劲。廊下悬着防风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虽值寒冬,但因着地龙的缘故,一入院内便觉一股温和的暖意包裹上来,驱散了山间的凛冽寒气。
“参见殿下。”别院内仅有的一对老实巴交的哑仆夫妇早已跪地相迎。他们无法言语,反而让这方天地更添静谧。
宜阳挥挥手让他们起身,所有注意力都在沈玠身上。“感觉如何?冷不冷?累不累?”她连声问着,扶着他慢慢走向正房。
沈玠被动地跟着她,目光缓缓扫过这庭院、回廊、房舍,一切都是簇新的,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家”的安宁气息。这是他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象能拥有的环境。他心中的震撼与不安如同潮水交织,一时竟忘了回应。
正房内更是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家具皆是原木所制,边角圆润,触手温润。窗明几净,软烟罗的帘子垂落着,将山景柔和地纳入视野。屋内药香淡淡,早已备好了所需的一切药材与用具。
宜阳扶着沈玠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榻上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舒适至极。她蹲下身,亲手为他脱下沾了雪沫的靴子,换上柔软暖和的室内便鞋。
“殿下!不可!”沈玠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脚,挣扎着要起来自己动手,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是急窘也是惶恐,“奴婢自己来……怎敢劳烦殿下……”
“在这里,没有殿下,也没有奴婢。”宜阳抬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地看着他,用力握住他的脚踝,不容他退缩,“我说过,这里只有宜阳和沈玠。”
她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替他换好鞋,站起身,环顾这间充满她心血与期盼的屋子,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充满希冀的浅笑:“你看,这里没有永宁殿那么大,那么空,以后我唤你,你立刻就能应我。我们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好不好?”
沈玠仰头望着她,少女的脸庞因忙碌和忧虑清减了些,却因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而显得格外动人。她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头的冰封与枷锁。他鼻尖一酸,眼眶迅速泛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失态,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好。”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哽咽,却清晰无比的音节,从他喉间艰难地溢出。这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宜阳听到了。她没有戳破他的眼泪,心中却仿佛有千万朵花同时绽放。她知道,让他接受这一切需要时间,但这第一步,他终于迈出来了。
山居的日子,就此缓缓拉开序幕。
最初的几天,沈玠极度不适。他无法安然看着自己偷偷爱慕的尊贵的公主殿下为他忙前忙后。
一次,宜阳正试着亲手为他熬煮汤药,小厨房里烟火气缭绕,她有些不熟练地扇着炉火,额角沁出细汗。沈玠撑着虚软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见状脸色煞白,扶着门框就要跪下:“殿下……此等污秽之事,岂能……岂能让您玉手沾染……让奴婢来……”
话音未落,他便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而踉跄了一下。
宜阳闻声回头,吓得丢下扇子快步冲过来扶住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谁让你起来的!侍书呢?春桃呢?”她扬声唤人,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
春桃和侍书急忙赶来。
“看好他!”宜阳对着两人,目光却紧紧盯着沈玠,“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下榻做事,更不准他进这厨房一步!若再有一次,我唯你们是问!”她从未用如此重的语气对下人说过话。
春桃和侍书噤若寒蝉,连忙应是,一左一右小心地扶住沈玠。
沈玠被宜阳罕见的怒意惊住,加之身体实在无力,只能任由他们搀扶,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眼中满是做错事般的惶然与无措。
宜阳看他这般模样,心立刻软了,怒火消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她挥挥手让春桃他们先扶沈玠回房休息。
片刻后,她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卧室,看到沈玠闭眼躺在榻上,长睫湿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叹了口气,坐在榻边,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沈玠,你看着我。”
沈玠缓缓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脆弱与迷茫。
“我带你离开皇宫,不是为了换一个地方让你继续伺候我,继续恪守那些规矩的。”宜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我是要你来这里,做我的沈玠,安心接受我的照顾的。你明白吗?你每一声‘奴婢’,每一次想要伺候我的举动,都是在把我推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皇宫,都是在否定我所有的努力和心意。这会让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
她的话语像锤子,一下下敲在沈玠心上。他恍然明白了自己那些“恪守本分”的行为,对她是一种怎样的伤害。她摒弃一切,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平等的、纯粹的他。
巨大的愧疚再次淹没了他,却与之前的自责有所不同。这一次,更多的是心疼她的付出。“殿下……我……我不是……”他语无伦次,急于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宜阳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温柔下来,“所以,试着习惯,好吗?试着……依赖我一点。”
沈玠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与爱恋的眸子,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沉重的、却代表着真正转变的开始。
此后,沈玠虽仍时常下意识地惶恐不安,但确实在努力适应。他不再试图抢着做活,不再整日将“奴婢”挂在嘴边(尽管一时难以彻底改口),开始学着接受宜阳的喂药、擦洗、换衣。
在宜阳事无巨细、倾注了全部爱意的照料下,在这片宁静安然、没有压力的环境中,沈玠的身体状况,竟真的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足以让人燃起希望的缓和。
那日夜不休的隐痛似乎减轻了些许,发作的间隔拉长了。虽然依旧恶心反胃,但偶尔也能咽下一些宜阳亲手调制的、极为清淡软烂的羹汤。最重要的是,他惊惧不安、时常彻夜难眠的症状改善了许多。山间夜晚极静,只有风声掠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身边宜阳清浅规律的呼吸声。他常常在她气息的包裹下,难得地沉入无梦的睡眠。
这日午后,难得冬阳晴好,阳光透过软烟罗帘子,变得极其柔和温暖,洒满整个房间。宜阳见沈玠精神稍好,便和侍书一起,将他小心地搀扶到廊下早已铺好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半躺着,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暖和的毛毯。
“就在这儿晒晒太阳,透透气,好不好?”宜阳为他掖好被角,轻声细语。
沈玠点了点头。他确实觉得久卧房中有些气闷,窗外明亮的阳光也吸引着他。
宜阳便拿了本书,坐在他榻边的绣墩上陪着,偶尔念上一段给他听。春桃和侍书远远地守着,不去打扰。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积压已久的寒意。空气清冽干净,带着松针和积雪的味道,与宫中终年弥漫的香料和药气截然不同。耳边是公主轻柔的诵读声,偶尔有山鸟清脆的鸣叫。院中积雪未融,映着阳光,一片洁白静谧。
沈玠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安宁。身体内部那无处不在的、啃噬般的痛楚与沉重感,在此刻似乎暂时退潮了。他紧绷了多年年的心弦,在这温暖的阳光与爱意的包裹下,难以察觉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他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躺着,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院中那几株覆雪的老梅枝干上。渐渐地,他那总是因忍耐痛楚而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常年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霾与警惕,仿佛被阳光温柔地拭去。苍白的面容在金光下竟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气。他的唇角,极其自然地、放松地微微抿着,不再是为了安抚宜阳而强挤出的、勉强的弧度。
那是一种近乎安宁的、平和的神情。是自他入宫以来,或许是他生命中有记忆以来,都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宜阳念着念着,下意识地侧头看他,恰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中的书卷滑落膝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阳光下沈玠那张脸。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痛,随即又被无边的狂喜和希望所淹没。
她成功了。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她也真的为他争来了。
她不敢出声,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点点声响就会打破这如同琉璃般脆弱易碎的美好景象。她只是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要将这一刻的他,深深地烙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却笑着,任由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
院中积雪晶莹,廊下时光静好。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短暂却真实存在的、偷来的安宁。
然而,宜阳心底深处也清楚,这安宁如同冬日暖阳,珍贵却短暂。沈玠身体的衰败是确凿的事实,太医的判词犹在耳边。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中偶然的间隙。
她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无论未来如何,无论这安宁能持续多久,她都已下定决心,要守护好这方天地,守护好他此刻的容颜。
山风悄起,吹动竹叶簌簌作响,仿佛在低语着未来的不可知。但在此刻,阳光正暖,爱人在侧,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