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档案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像一口棺材盖上了盖子,将清晨熹微的阳光和城市苏醒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这里是时间的坟场。
陆小凡背靠着一排冰冷的金属档案架,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肋骨,发出迟钝的、令人牙酸的痛楚。
腿上的伤口在发烫,高烧扭曲了他的视线,天花板上那几根嗡嗡作响的老旧灯管,被拖拽出长长短短、宛如鬼影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尘埃混合发酵的霉味,浓郁得像是能渗透进肺里,闻起来就是时间腐烂后的尸臭。
沈心怡搀扶着他,纤细的手臂却异常有力,掌心的温度透过他薄薄的衬衣布料传递过来,成了这片凝固的、冰冷的巨大空间里唯一的热源。
张铭跟在他们身后,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人偶,步伐虚浮,失魂落魄。
不过一夜之间,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市长候选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精心打理的头发凌乱不堪,昂贵的西装上还沾着陈助理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朵朵丑陋的败笔。
档案检索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油腻的老花镜,正低头用一块脏兮兮的绒布擦拭着镜片。
听到脚步声,他才懒洋洋地抬起头,审视来者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本积满灰尘、早已过期的杂志,充满了漠然与不耐。
“孙主任,我们需要调阅九八年扫黑行动的所有卷宗,特别是涉及张铭先生本人的部分。”沈心怡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她将一份伪造的市局内部调阅批文推了过去,动作平稳,没有丝毫迟疑。
那个被称为孙主任的老头推了推眼镜,并没有去接那份文件,而是继续用一种慢得令人抓狂的速度,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上根本不存在的指纹。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陈腐的官僚主义气息。
“规矩,你们年轻人应该都懂吧?”老头终于开口,声调不紧不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发霉的故纸堆里抠出来的,透着一股子馊味,“特级保密档案,需要市局督察处和市政法委的双重签字,缺一不可。”
陆小凡喉咙里发出一声夹杂着浓痰的嗤笑,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点鲜红的血沫被咳了出来,溅在光洁但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老东西,别他妈拿根鸡毛当令箭。”他用手里的断杖重重地敲击着地砖,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回响,在这死寂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再多耽误一秒,外面那些闻着血腥味就兴奋的记者,就能把你孙女在‘博雅国际’私立学校的天价学费来源,写成一篇图文并茂的深度调查报道。”
孙主任擦眼镜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镜片后面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里面闪烁着惊疑与怨毒的光。
“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张铭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警号牌狠狠拍在检索台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用我的最高权限,现在,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绝境野兽的决绝。
孙主任的视线在那枚代表着镜州警界最高层级之一的警号牌和张铭那张憔悴不堪、布满血丝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个来回。
他眼中的倨傲和拖沓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恐惧与算计的神色。
最终,他还是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佝偻着背,领着他们三人走向档案室的最深处。
陆小凡拖着伤腿跟在后面,高烧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但他那双比猎犬还敏锐的眼睛,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孙主任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正在裤缝上有节奏地、不自然地敲击着。
三长,两短。
是镜州警用通讯系统里早已被淘汰的旧式紧急密码。
啧,赵伟养的一条老狗。
最深处的特级档案库需要虹膜和指纹双重验证才能进入,一股更为浓重的、混合着干燥剂气味的霉味扑面而来。
孙主任在墙上的终端机前站定,用自己颤抖的手指和浑浊的眼睛打开了系统,调出了档案目录。
“那一年的大部分卷宗都是纸质存档,只有一份最关键的证物链报告,因为涉及新型弹道分析,做了数字化备份。”老头指着屏幕上一个被狰狞的红色锁链图标死死标记住的文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不过嘛,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加密协议了,军方技术,密钥早就随着当年的项目组解散而遗失了。”
言下之意,你们就算进来了,也只能干瞪眼。
“让开。”沈心怡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她将自己的超薄平板电脑通过一根转接线,强行接入了那台古董终端机的数据接口。
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速跃动,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庞杂的数据流如同狂暴的瀑布,瞬间刷满了平板的屏幕。
那套陈旧的加密算法,就像一头沉睡了二十年的数字巨兽,虽然古老,却依旧顽固地守护着核心的秘密,用无数个逻辑陷阱和数据壁垒,抵抗着来自新时代的入侵。
陆小凡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他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架,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服务器散热风扇单调的嗡鸣。
在这片嗡鸣声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兄长陆夜枭的背影。
也是在这样一个堆满了秘密与谎言的地方,也是对着一堆毫无头绪的乱码,陆夜枭烦躁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那个背影显得孤独而执拗。
“哥……”一声微弱的呓语,从他干裂起皮的嘴唇间无意识地溢出。
正专注于破解的沈心怡,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了一下。
她侧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陆小凡,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但随即,那份担忧便化作了更为惊人的专注,她的指速甚至比之前更快了。
突然,屏幕上那条固若金汤的红色锁链开始剧烈地闪烁,终端机发出一阵急促而刺耳的蜂鸣警报,像是在发出最后的悲鸣。
“找到了。”沈心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蜂鸣声戛然而止。
那条象征着绝对壁垒的红色锁链,在屏幕上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飘散的红色像素点。
加密协议,被她用近乎野蛮的方式暴力破解了。
文件在屏幕上缓缓展开,柔和的蓝光照亮了她专注的脸庞。
然而,看清文件内容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根本不是什么警方的证物报告。
那是一份……人事评估。
一份来自某个未知组织的、冷酷而精准的人事评估。
“观察对象3号:张铭。目标成功渗透镜州警官学院,心理素质评级:极佳,具备高度可塑性与服从性。建议作为‘清道夫’计划长期培养对象,序列号:1998-A3。”
文件的末尾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一个菱形的、由三条交错的蛇组成的徽记,看起来像一枚精致的胸针。
张铭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段仿佛判决书般的文字,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被抽干,然后又被灌满了冰碴。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赤身裸体地扔进了极地的冰窖。
孙主任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
“哈……哈哈……”陆小凡咧开嘴,发出一阵嘶哑的、难听的笑声,血沫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在那张因高烧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原来你他妈的不是条子,是组织的卧底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又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不,我说反了,你是条子里的卧底。”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张铭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旁的金属档案架上!
“哐——!”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档案室里激起一连串回音。
他指节处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是那样的!”一声绝望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破碎的、野兽般的颤音。
这一拳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像一堆烂泥般瘫坐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压抑了二十年的呜咽声,终于从他的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
“那时候……我……我只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穷学生……”他的坦白混乱而破碎,每一个词都浸透了悔恨与恐惧,“他们……他们找到了我……说是一个……一个爱国组织,致力于清除……清除系统内部的蛀虫和腐败……”
他说得语无伦次,像是在拼凑一场纠缠了他半生的噩梦。
一个年轻的警官,一腔热血,家境贫寒,却怀揣着不切实际的英雄梦想。
他以为自己被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正义组织选中,是在为这个国家执行最机密、最伟大的任务。
“他们给了我钱……很多钱……还给了我……给了我一个看得见的前途……”
直到九八年那次轰动全市的扫黑行动。
那个他曾经无比崇拜和信赖的组织,第一次向他露出了獠牙。
“他们……他们让我……篡改一份弹道报告……”张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连成完整的句子,“一份……一份能给他们核心成员脱罪的报告……我……我做了……代价是,另一个……另一个无辜的人,被当成了替罪羊,判了死刑……”
那份被他亲手篡改的报告,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一条无形的绞索,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一勒,就是整整二十年。
他拼命地往上爬,以为爬得越高,权力越大,就越有机会摆脱组织的控制。
他甚至天真地设计了那套激进的警务系统改革方案,妄图用一场自上而下的清洗,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真是个……老套又悲惨的故事。”陆小凡用断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张铭的面前。
他腿上绷带里新渗出的脓血,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和张铭指关节滴下的鲜血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所以,你现在是他们的优质资产,也是一件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垃圾。”陆小凡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只有冰冷的、手术刀般的剖析。
张铭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永远不会。”
“那正好。”陆小凡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有些吓人,像两簇幽幽的鬼火,“他们既然已经把你当成了引蛇出洞的诱饵,那我们就干脆把这个饵,做得再香一点,香到他们不得不倾巢而出。”
沈心怡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的平板屏幕上,已经不再是复杂的代码,而是一条被重新规划出的、清晰的行动路线图。
“组织真正害怕的,不是你反抗,而是怕你这件用了二十年的‘工具’彻底失控,把他们所有肮脏的秘密都公之于众。”她冷静地分析道,声音成了此刻混乱局面中的定海神针,“我们必须让他们相信,你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彻底疯了,准备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和他们鱼死网破。”
张铭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陆小凡和沈心怡,眼神空洞,就像一个在深海中即将溺毙的人,突然看到头顶上飘过一截腐朽的浮木。
陆小凡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将那个从王伟那里抢来的、冰冷的木质套娃,像扔一件垃圾一样,扔进了张铭的怀里。
“今晚在国际金融中心有个慈善晚宴,对吧?”他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残忍的笑容,“去吧,我们前途无量的市长候选人先生,去给你那帮隐藏在幕后的老朋友们……送一份谁也忘不掉的大礼。”
套娃冰冷的木质触感让张铭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精致而诡异的玩偶,又抬头看看陆小凡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和沈心怡那张冷静却坚决的脸。
他眼神中的绝望与死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星,慢慢地,慢慢地,燃烧成了某种只有输光了一切的赌徒才有的、疯狂的光。
他知道,从接住这个套娃的这一刻起,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拉着所有人一起坠入地狱,要么,就在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