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树影摇曳,炭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兵器保养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王婆子略带得意的絮语,共同编织成一幅井然有序、充满生机的图景。
这短暂的宁静,被骤然撕裂。
那哭声来得突兀且凄厉,如同冰锥刺破夏日沉闷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由远及近,狠狠砸在小院每个人的耳膜上。
院内四人动作齐齐一顿。
周瑾手中的炭笔“啪”地掉在图纸上,洇开一小团黑墨。王婆子猛地抬头,侧耳倾听,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失声叫道:“是河边!里正家出事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院门外传来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和少年变调的哭喊:“招娣姐姐!不好了!小石头…小石头掉河里了!捞上来…捞上来都没气儿了!”
“没气儿了”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得周瑾踉跄后退一步,脸上霎时惨白。溺水,在这缺医少药的乡野,几乎就是阎王的催命符。王婆子也惊得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看向沈清徽。
唯有沈清徽,在最初的惊悸之后,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下来,变得幽深而冷静。前世宫廷,波谲云诡,比这更突然、更凶险的场面她亦经历过。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时间就是生命!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安抚受惊的周瑾和王婆子,脑中已闪电般划过应对之策。目光如电,扫过三人,清晰而迅疾的命令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砺,随我去河边!”
“周瑾,取我房中褐色布包,内有银针与应急药材,速速送来!”
“王婆婆,你脚程快,先去河边查看究竟,安抚家属,令围观者散开,保持通风!”
“是!” 三人被她话语中那股强大的、足以稳定人心的力量所摄,几乎是本能地应声而动。陈砺立刻放下弓箭,如同一柄瞬间出鞘的利刃,周身气息变得冷冽而警惕。周瑾回过神来,转身便向屋内冲去。王婆子也定了定神,撩起衣摆就往外跑。
沈清徽不再多言,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因伏案而微有褶皱的衣裙,拔腿便向村东河边疾步而去。陈砺沉默地紧随其后,高大的身躯如同最可靠的屏障,为她分开前方可能存在的任何阻碍。
从村尾到村东河边,距离不近。沈清徽步履极快,裙裾拂过路面的尘土,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呼吸却并未太过紊乱,眼神始终锐利地注视着前方。陈砺在她身侧,目光不断扫视四周,确保前行之路畅通无阻。
越靠近河边,那混乱的声音便愈发清晰——撕心裂肺的哭嚎、孩童受惊的啼哭、妇人尖锐的呼喊、男人沉重的叹息、以及众多村民七嘴八舌、乱哄哄的议论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绝望而躁动的漩涡,将河滩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失控的悲剧舞台。
王婆子先一步赶到,正焦急地张开双臂,试图驱散过于密集的人群:“散开!都散开些!别围这么紧!让孩子透透气!” 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嘈杂声中显得有些微弱,效果甚微。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有摇头叹息的老者,有掩面哭泣的妇人,有面色凝重、窃窃私语的汉子,还有几个浑身湿透、吓傻了的半大孩子瘫坐在泥地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心那悲惨的一幕上,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无力感。
沈清徽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混乱到极致的场面。
她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喘口气,直接向着那最密集的人墙走去。陈砺抢前半步,他没有高声呼喝,也没有粗暴推搡,只是沉默地、坚定地以自身为楔子,用恰到好处的力量分开拥堵的人群。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不容抗拒的意味。被分开的村民起初有些恼怒,但一回头看到陈砺那冷硬的面容和隐含煞气的眼神,再到他身后那位面色沉静、步伐坚定的少女,到嘴边的抱怨便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沈清徽便在这条悄然出现的通道中,一步步走向风暴的中心。她的身形算不得高大,甚至有些纤细,衣裙素净,鬓发因疾走而微有散乱。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那双清冽的眸子,如同寒潭之水,扫过混乱的人群,所及之处,竟奇异地让那些躁动不安的议论声低了下去。
她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场域,将周围的混乱与喧嚣都隔绝开来。哭泣声、叹息声、议论声,在她走近时,都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屏障削弱了。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悲痛欲绝的里正一家,转移到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女身上。
惊讶,疑惑,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满……种种情绪在村民眼中闪过。
她来做什么?
这种时候,她一个姑娘家跑来添什么乱?
然而,当他们接触到沈清徽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时,这些杂念竟都悄然消散了。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全然的专注和一种……仿佛能掌控局面的强大自信。
她就那样,在陈砺无声的护卫下,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中,一步步,稳稳地,走到了瘫坐在地、老泪纵横的里正张老爷子面前,走到了那抱着孩子、发出绝望哀嚎的父亲面前,走到了那个小小的、面色青紫、毫无声息的孩子面前。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她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个名为小石头的孩子身上,快速而专业地扫过他青紫的面色、毫无起伏的胸口。情况比她预想的可能还要糟糕。
但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在一片悲声与混乱中,她的存在,如同激流中一块坚定不移的磐石,又如同一根骤然定住风浪的定海神针。
下一刻,她抬起眼,看向那悲痛欲绝的父亲,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残余的嘈杂,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落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张叔,让我看看孩子。”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而是一种冷静的、近乎命令的告知。
这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里正一家,周围的村民,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定海神针,已至。
风暴,能否因她而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