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仓心中的疑虑虽已大半消散,但那份浸入骨子里的谨慎,让他依旧按兵不动,如同蛰伏在洞窟深处的毒蛇,冷眼观察着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心、笃信不疑的“铁证”。
这日晌午过后,阳光正好,白石村村口的老槐树下,照例聚集着一些做完手头活计、在此歇脚闲聊的村民。
妇人们做着针线,男人们抽着旱烟,话题自然离不开如今与每家每户息息相关的清徽工坊,以及那传得沸沸扬扬的“资金困难”。
“……听说周总监都去跟人说好话了,延期十天付款呢。”
“王婆婆也愁得很,说是扩建都停了。”
“唉,可千万别出啥大事,俺家可就指望这工分过日子呢……”
“还不是谢公子那边……听说亏了大钱?”
议论声嗡嗡,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宁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快马扬着尘土,直奔村内而来。马背上是一名身着靛蓝色棉布劲装、作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他面容陌生,神色间带着一股不同于乡下人的精干,眉宇间更是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倨傲与急躁。
这陌生的骑士和那股子气势,立刻吸引了所有村民的目光。只见他勒住马缰,马蹄在原地踏了几下,溅起些许尘土。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槐树下的村民,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不耐烦:“喂!你们几个,清徽工坊的沈东家,现在何处?”
他的语气算不上客气,甚至有些冲,这让习惯了工坊里沈清徽虽威严却从不盛气凌人、谢长渊更是温润有礼的村民们,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个胆大的后生站起身,指了指工坊的方向:“在东头最大的那个院子,议事堂那边。这位小哥,你是……”
那骑士却不答话,只是冷哼一声,一抖缰绳,催马便朝着工坊方向疾驰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村民和飞扬的尘土。
“这人谁啊?这么横?”
“看打扮,不像普通人家的下人……”
“他找东家干啥?脸色那么难看……”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村民们心中升起。有那机灵的,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究竟。
骑士一路策马,直到工坊大门前才猛地勒住。守门的护卫认得这是“计划”中的一环,但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阻拦:“这位兄台,面生得很,来工坊有何贵干?容我等通传……”
“通传什么!”那骑士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训练有素的利落,他一把推开上前阻拦的护卫,并未用力,但姿态十足,声音扬得更高,足以让附近几个车间里探头张望的工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乃锦绣阁谢公子身边的长随!奉我家少爷之命,有急事要立刻见沈东家!耽搁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谢公子的人?”护卫“愣了一下”,态度似乎软化了一些,但仍试图阻拦,“既是谢公子的人,还请稍候,我这就……”
“等不了!”那“长随”极其不耐烦地打断,径直就往里闯,一边走一边高声嚷道,“沈东家!沈东家可在?!我家少爷让小的来问话!”
他这般喧哗,立刻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王婆子最先从一旁的账房里闻声赶出来,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一丝谄媚的笑,此刻这笑显得格外刻意和紧张:“哎呦,这位小哥,息怒息怒!我是坊里的管事婆婆,东家正在里面处理事务,您有什么事儿,跟老婆子我说也一样,我……”
“跟你说?你做得了主吗?”那“长随”斜睨了王婆子一眼,语气充满了不屑,“我家少爷资金吃紧,州府那边催得急!让我来问问,之前放在你们这儿的股金和那些田产地契,折现的事情,沈东家到底核算得怎么样了?!少爷那边等着救急呢!”
他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围观的工坊员工和悄悄跟来的村民中炸开!
“股金折现?”
“田产地契?谢公子真的要撤资了?”
“天爷……资金吃紧……看来县城里传的都是真的!”
王婆子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足无措地搓着手:“这……这……小哥,这话怎么说的……折现……这事情太大,得容东家慢慢……”
“慢慢?我家少爷等得起吗?!”那“长随”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当初合作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少爷遇到难处,你们就想一拖再拖?莫非是想赖账不成?!今日我既然来了,就必须得有个准话!沈东家若再避而不见,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回去如实禀报少爷了!”
他声音洪亮,字字句句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众人心上。那副豪门恶仆仗势欺人的嘴脸,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时,议事堂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沈清徽缓步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与凝重。
“何事在此喧哗?”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仪,让现场的嘈杂瞬间安静了不少。
那“长随”见到正主,气焰似乎收敛了一点点,但态度依旧强硬,他上前一步,草草抱了抱拳,算是行礼,语气却丝毫不见恭敬:“沈东家,小的奉谢少爷之命前来。少爷如今资金周转极为困难,命小的前来催促,之前投入工坊的股金,以及连带那些田产地契,请您尽快核算清楚,折现归还!少爷等着这笔钱救急,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沈清徽静静地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在周围提心吊胆的众人看来,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压力。
“谢公子的难处,我已知晓。”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是,股金与地契折算,并非小事,涉及账目繁杂,仓促之间,如何能……”
“沈东家!”那“长随”不等她说完,便急切地打断,“少爷说了,知道您这边也不容易,但情势所迫,实在是没办法!请您务必体谅!最多三日!三日后,小的再来,希望能拿到一个明确的章程和部分现银!否则……”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沈清徽的唇角微微抿紧,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怒意,但这怒意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好。”她吐出一个字,清晰却沉重,“三日。请回复谢公子,三日后,我必给他一个交代。”
得到这个答复,那“长随”脸上的倨傲才稍稍缓和,他再次抱拳,这次规矩了些:“既然如此,小的便回去复命了。望沈东家言而有信!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下马真正行礼,言语间充满了催促与逼迫,将“谢家资金吃紧,急于从白石村抽身”的讯息,以一种极其强势和真实的方式,烙印在了所有目睹此景的村民和工坊员工心中。
现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独自站在议事堂门口的沈清徽。阳光照在她身上,却仿佛带着一丝凉意。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眼中的真实情绪。
王婆子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声音带着哭腔:“东家……这……这可怎么办啊……”
沈清徽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担忧和惶恐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沉默地走回了议事堂,轻轻关上了门。
那扇关闭的木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外,是人心惶惶,流言有了“铁证”即将彻底发酵;门内,是运筹帷幄,陷阱已然布设完成。
“看到了吗?谢家来人了!逼着东家要钱呢!”
“三天!只给三天时间!”
“完了完了,谢公子这是真要撤资了……”
“没了谢公子的钱,工坊还能撑下去吗?”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工坊内外蔓延开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都要确凿。
消息,几乎是以光速传回了李家庄园。
当李福连跑带颠地将这“谢家恶仆上门逼债,沈清徽被迫答应三日之期”的详细经过,添油加醋地禀报给李满仓时,李满仓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他慢慢地、极其享受地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脸上露出了一个彻底放心、甚至带着几分残忍愉悦的笑容。
最后的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好……很好……”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凶光,“戏演到这个份上,由不得我不信了。沈清徽,这次,我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他仿佛已经看到,三日之后,工坊资金链彻底断裂,人心离散,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将跪在他的面前,乞求他的宽恕,或者……被他彻底碾碎。
“时机到了……”他低声自语,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利用这“宝贵”的三天时间,以及三天之后,该如何给予那妖女和她摇摇欲坠的工坊,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网,已收紧。
猎物,似乎已在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