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回来的路上，小雅那五斤的小壶都快把她整个人带歪了。她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小脸憋得通红，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那破壶对她来说还是太沉了。我冷眼看着，也没搭把手。我自己这十斤的壶还勒得肩膀生疼呢，谁又来帮我？
这老唐家，进来一个算一个，都得先学会吃苦受累。她小雅也不能例外。
好不容易磨蹭到家，把水倒进缸里。奶奶正叉着腰在院里指挥五姑晒被子，看见我们，眼皮一撩：“这么点水磨蹭半天？小雅以后跟着萍萍学着点，手脚麻利些！”
小雅吓得一哆嗦，赶紧往我身后缩，差点把我撞个趔趄。
五姑正没好气地抻着被子，被子沉，她晒得歪歪扭扭，听见奶奶的话，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自己都干不利索，还教别人……”
奶奶耳朵尖，立刻瞪过去：“你说啥？”
“没啥！”五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使劲把被子搭在竹竿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表达着她的不满。
奶奶哼了一声，没再理她，又转向我和小雅：“小雅刚来，年纪小，晚上……”她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五姑身上，用那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小姝，晚上让小雅跟你睡。你屋里床大点，挤得下。”
五姑晒被子的动作猛地停住了，扭过头，脸上那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啥？跟我睡？妈！我那床才多宽？我自己睡都嫌挤！再说她晚上尿床咋办？我可不给她洗褥子！”
她声音又尖又利，毫不掩饰她的嫌弃和抗拒。
小雅的头垂得更低了，小手死死揪着衣角，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奶奶脸一沉：“挤一挤咋了？能掉块肉？你是她姑！带侄女睡一觉咋了？尿床？这么大孩子了尿什么床？就你毛病多！就这么定了！”她根本不给五姑反驳的机会，一锤定音。
五姑气得脸都青了，狠狠瞪了一眼缩在我身后的小雅，把手里最后一点被子角使劲一摔，扭身就进了屋，把门摔得山响。
奶奶撇撇嘴，像是打赢了一场仗，又对着小雅说：“听见没？晚上跟你小姑睡。机灵点，别惹你小姑不高兴。”说完，她也拍拍屁股，回堂屋烤火去了。
院里又剩下我和小雅。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全是害怕和无措，小声问：“萍萍姐……小姑……小姑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看着她那可怜样，心里有点烦。不喜欢你？这家里谁喜欢谁啊？但这话我没说出口，只是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她谁也不喜欢。你就跟着我，她让你干啥你干啥，别吭声就行。”
小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
一下午，我都带着她干活。喂鸡的时候，我抓一把谷糠撒出去，让她学着我的样子做。她手小，抓不了多少，撒得满地都是。奶奶看见又骂：“败家玩意儿！粮食是这么糟蹋的？”小雅吓得手一抖，剩下的谷糠全撒自己脚面上了。
捡柴火的时候，她抱着一小捆枯树枝，走几步掉一根，我跟在她后面捡，心里那股火蹭蹭往上冒，但又不能真把她怎么样。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小，就是笨。
五姑一下午都板着脸，进出都摔摔打打，看都不看小雅一眼。偶尔撞见，那眼神冷得像冰刀子，吓得小雅直往我身后躲。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更僵了。饭桌挤得满满当当。奶奶，爷爷，我爸，我妈，小九小娴，我，五姑，现在又多了一个小雅。
五姑故意把碗筷弄得叮当响，吃饭也拉着脸，好像谁都欠她钱。奶奶给她夹菜，她也不搭理。小雅怯生生地坐在角落里，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碗，只敢扒拉自己眼前的米饭，菜都不敢夹。
奶奶看见了，用筷子敲敲盘子边：“吃菜啊！愣着干啥？还得人喂到你嘴里？”
小雅吓得赶紧伸筷子去夹眼前的炒白菜，结果手一抖，一块白菜掉桌上了。她吓得脸都白了，愣在那里不敢动。
五姑立刻嫌弃地嗤了一声：“笨手笨脚！脏死了！”
奶奶也没好气：“赶紧捡起来！一点用都没有！”
小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哆哆嗦嗦地用手去捡那块白菜。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邪火又压不住了。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桌上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我。
我没理他们，直接伸筷子夹了一大筷子肉片——那是桌上唯一有点油水的菜——猛地放进小雅碗里，声音硬邦邦地说：“吃！掉了就掉了！有啥大不了的！吃饱再说！”
小雅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肉，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五姑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哟，萍萍现在可真厉害，都会照顾人了？显着你了？”
我抬眼瞪着她：“总比有些人强，跟自己侄女抢饭吃，还摆脸色给小孩看！”
“你说谁呢！”五姑啪地把筷子拍桌上。
“说谁谁心里清楚！”
“够了！”奶奶猛地吼了一嗓子，脸色铁青，“吃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不想吃都给我滚下去！”
我哼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扒我的饭。五姑也气呼呼地扭过脸。
小雅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我，小声说了句：“谢谢萍萍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肉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好像吃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饭，收拾完，最难的关头来了——睡觉。
五姑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板着脸进了她那屋。小雅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求助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推了她一把：“进去啊，站着能睡觉？”
我领着她走到五姑屋门口。五姑已经躺下了，面朝着墙，裹紧了被子，明显不想搭理人。她那床其实也不大，睡两个人确实挤。
我指了指床外侧空出来的一点地方，对小雅说：“你就睡这儿。晚上睡觉老实点，别乱滚。”
小雅点点头，脱了鞋，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尽量缩在床边，生怕碰到五姑。
五姑感觉到动静，猛地一拽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还往里挪了挪，故意空出更大一条缝，冷风嗖嗖地往里钻。
小雅冻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我看得火大，但又没办法。难道我能让她跟我睡？我那小黑屋的床更小，而且我也不想跟别人挤。
“睡吧。”我硬邦邦地扔下一句，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带上门出来了。
屋里立刻陷入黑暗和寂静。
但我没走远，就靠在门外墙上听着。
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极其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是小雅。她肯定吓坏了，也委屈坏了。
然后就是五姑不耐烦地翻身和呵斥：“哭什么哭？号丧呢？还让不让人睡了？再哭滚出去！”
抽泣声立刻消失了，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我心里堵得难受。这个家，真是没一点人情味儿。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好像成了规矩。
我站了一会儿，冷得受不了，才慢慢挪回我那间冰冷的小黑屋。
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听着屋顶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怎么也睡不着。
小雅那害怕的眼神，五姑那嫌弃的嘴脸，奶奶那理所当然的命令……在我脑子里来回晃。
来了个小的，我以为能分担点活儿，结果好像更麻烦了。多了张吃饭的嘴，多了个需要照看的人，还多了份让人心烦的吵闹。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没劲。
窗外的风呜呜地吹，像鬼哭一样。
不知道小雅在那冰冷的被窝里，睡着没有。
估计没有吧。
这鬼地方，谁能睡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