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虱子咬过的皮肤,又痒又疼,挠破了结痂,痂掉了又痒,没个尽头。收完菜籽麦子,人还没缓过劲儿,地里的活儿又催命似的撵上来了。抢着种玉米,抢着插秧,一天到晚弯着腰泡在水里泥里,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
身上的虱子,也跟着忙活了一季,越发猖狂。我和小长英、小长艳的头发,好久没正经梳洗过,乱得像一团团枯草,虱子在里面做窝下蛋,随便一扒拉,就能看见白花花的虮子粘在发根上,一掐一个响。最难受的是裤裆褶皱里,汗水沤着,虱子扎堆咬,痒得人坐立不安,走路都别扭,得偷偷夹着腿磨蹭。
上厕所成了最难受又最“解恨”的时候。那时的厕所不叫厕所,叫茅坑。就是在屋后挖个大深坑,边上搭两块歪歪扭扭的木板,四下里围点破席子烂草帘,勉强算个遮挡。坑又大又深,里面攒着全家人的屎尿,日积月累,黄澄澄、稠乎乎,冒着泡,散着能把人熏一跟头的恶臭。蹲在上面,木板吱呀作响,晃晃悠悠,得格外小心,不然一个不稳,就可能栽下去。
那天上午,日头刚上来,晒得茅坑里的臭气更浓了。我又被裤裆里的虱子咬得受不了,偷偷溜到屋后上茅厕。蹲在那摇摇晃晃的木板上,恶臭直冲脑门,但我顾不上了,急不可耐地褪下裤子,伸手到裤裆褶皱里使劲掐挠。
那里又热又湿,虱子们吃得滚瓜溜圆,一掐一个准,指甲盖上立刻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小血点。又恶心又解恨!我专心致志地跟裤裆里的虱子大军作战,掐得忘乎所以,根本没留意脚下那吱呀作响的破木板。
突然,脚后跟踩着的木板猛地一滑!
“啊——!”我惊叫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后一仰!
“扑通!!!”
一声闷响,冰冷的、粘稠的、无法形容的污秽瞬间将我吞没!恶臭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和鼻子!眼睛被溅起的粪水糊住,火辣辣地疼,根本睁不开!嘴里、鼻子里灌满了难以言喻的脏东西,呛得我窒息,疯狂地咳嗽,却咳出更多污秽!
“救……救命!!噗……咳咳咳……”我吓得魂飞魄散,在粪坑里拼命扑腾,手脚乱划,却只觉得周围全是滑腻腻、沉甸甸的阻碍,越挣扎越往下沉!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透了全身,比粪坑的冰冷更刺骨!
就在我绝望地以为自己要淹死在这臭不可闻的坑里时,坑边传来外婆撕心裂肺的惊叫:“萍萍?!我的幺儿啊!!!”
紧接着,一根长竹竿(大概是掏粪用的耙子)猛地伸了下来,胡乱地在我周围划拉。“抓住!萍萍!抓住啊!”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恐万分。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命抓住那根竹竿,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坑边扒拉。外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拖带拽,拼了老命地往上拉。我浑身裹满了粘稠的粪水,沉得要命,脚底下又滑,好几次差点又滑下去。外婆一边哭一边拉,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我的萍儿啊……你咋这么不小心哦……吓死外婆咯……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这老太婆可怎么活哦……”
终于,我被连拖带拽地拉了上来,浑身瘫软地趴在坑边的泥地上,像一摊烂泥。眼睛还是睁不开,火辣辣地疼,嘴里鼻子里全是恶臭,我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黄绿混杂的污物和酸水,臭气熏天。
外婆扔下竹竿,扑到我身边,手抖得厉害,在我背上胡乱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吐出来!快吐出来!萍萍不怕……婆婆在……婆婆在……”
我吐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和粪水糊了满脸,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看到外婆那张吓得惨白、老泪纵横的脸。
我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从头到脚,糊满了厚厚一层黄褐色的、粘稠的、臭气熏天的污物,头发都粘成了一绺一绺,往下滴着脏水。
“走……快走……洗洗……”外婆哆嗦着,用力把我搀起来。我腿软得站不住,几乎全靠外婆瘦小的身子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旁的小溪沟挪。
幸好是上午,日头大,村里人大多下地了,路上没人。不然我这副样子,真要羞死人了。
来到溪边,外婆也顾不上自己身上沾没沾到,把我按在浅水处,拿起早就藏在溪边石头下的半块肥皂和一条破得不能再破的毛巾,蘸着溪水,就开始用力给我搓洗。
冰凉的溪水冲在身上,激得我一哆嗦。外婆的手很粗糙,力气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和狠劲,一遍又一遍地搓着我的头发、脸、脖子、胳膊、身上……肥皂沫混着污垢,被溪水冲走,留下一道道浑浊的痕迹。
“使劲搓……搓干净……没事了……没事了……”外婆一边搓,一边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她的手一直在抖。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她摆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可怕的坠落感和窒息的恶臭还在不断回放,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洗了一遍又一遍,搓得皮肤都发红了,外婆还觉得不干净,又打了一遍肥皂,继续搓。溪水哗哗地流,冲走了污秽,但那味道好像钻进了皮肤里,怎么洗都觉得还有。
好不容易觉得差不多了,外婆才停下来,累得直喘气。她看着稍微像点人样的我,眼圈又红了,一把抱住我,声音哽咽:“吓死婆婆了……吓死婆婆了……以后可不敢再去那茅坑了……要去也叫婆婆陪着……听见没?”
我木然地点点头,喉咙里还是那股恶心的味道,说不出话。
外婆帮我拧干头发上的水,又把那身破得没法要的脏衣服卷了又卷,挖了个坑,深深埋了,好像要埋掉这场可怕的意外。然后从溪边灌木丛里拿出一套她不知何时藏在那里的、虽然破旧但干净的旧衣服给我换上。
做完这一切,她仔细看了看我,又闻了闻,才稍微松了口气,但脸上的惊惧还没完全褪去。
“走,回家……悄悄的,别声张……”外婆拉着我,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往回走。
我的心一直提着,生怕被幺舅妈看见。刚进院子,果然,幺舅妈正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眼神狐疑地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她鼻子抽动了两下,眉头皱了起来。
“你们俩干啥去了?一身水汽?这啥味儿?”她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和外婆身上刮。
我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得手心冒汗。
外婆赶紧把我往身后拉了拉,强装镇定地说:“没……没啥……天热,带萍萍去溪边擦了把脸……”
“擦脸?”幺舅妈显然不信,撇撇嘴,眼神里带着探究和讥诮,“擦脸用得着鬼鬼祟祟的?我看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吧?”
我心里猛地一沉——她肯定看见了!我掉下去的时候,好像眼角的余光瞥见茅坑那边破草帘子动了一下,有个人影缩了回去!就是她!她看见了!她没吭声,也没帮忙,就躲着看!现在又来阴阳怪气!
外婆也紧张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说。
就在这时,屋里的小钱突然哭闹起来。幺舅妈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瞪了我们一眼,扭身进屋哄孩子去了。
我和外婆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但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可怕的坠落感,就是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就是幺舅妈那怀疑又讥诮的眼神。身上虽然洗干净了,但总觉得那股味道还在,皮肤一阵阵发紧。
外婆也没睡踏实,时不时伸手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给我掖掖被子,生怕我吓丢了魂。
从此以后,我对那个茅坑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每次去,都心惊胆战,蹲在上面飞快解决,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生怕再滑下去。甚至宁愿跑到更远的野地里去解决,也不愿再靠近那个差点要了我命的深坑。
而幺舅妈,虽然没再明着提这件事,但看我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厌恶,好像我身上永远带着那股洗不掉的茅坑味儿。
身上的虱子,依旧咬得欢实。可跟掉进茅坑的恐惧和恶心比起来,那钻心的痒,好像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日子,就在这无休止的劳作、瘙痒、恐惧和提心吊胆中,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摇摇晃晃的破木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踏空,掉进更深的臭泥潭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