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架子床上,翻来覆去,像煎咸鱼一样。屋顶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压得我胸口发闷。脑子里像煮开了一锅粥,一会儿是堂屋里那些刀子一样的眼神,一会儿是爷爷塞进来的热土豆,一会儿又是外婆蹒跚的背影。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
“野草……石缝……”我脑子里闪过自己刚才发狠的念头。可野草好歹是绿的,有生命力的。我呢?我算个啥?
屋子里太暗了,只有小破窗户那里透进来一点点微弱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屋子的轮廓。我睡不着,心里躁得慌。干脆坐起身,摸索着下了床。脚踩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想看看自己。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有点莫名其妙,却又异常强烈。平时我尽量不去看自己,干活、上学、挨骂、找吃的,日子像推磨一样转着,没工夫也没心思琢磨自己是个啥模样。
可今天,经历了这么一场天翻地覆,我忽然很想看看,这个惹出这么多事端、让全家鸡飞狗跳、被村长拿来当“脸面”说事的唐平萍,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
我记得破柜子上面,镶嵌着一块镜子。那还是妈妈当年的嫁妆之一,镜子边上的水银已经剥落了不少,照出来的人影也模模糊糊的。我很少用它,一是没时间臭美,二是……也没什么可美的。
我摸索着走到柜子前。月光太暗,看不清。我凭着记忆,伸手在柜面上摸索着,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略带凹凸的玻璃面。
我踮起脚尖,把脸凑近那片模糊的黑暗。看不清楚。我有点着急,侧过身,努力调整角度,想让那点可怜的月光正好照在镜子上。
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一丝微光落在了镜面上,反射出一点朦胧的影子。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仔细地朝镜子里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乱糟糟、枯黄得像秋天野草一样的头发。因为好久没洗,都打了结,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几根碎发支棱着,像个乱鸡窝。
往下,是一张脸。蜡黄蜡黄的,还透着一种营养不良的黑。脸颊凹进去,显得颧骨特别高。嘴唇干裂,起了白皮。一双眼睛,因为瘦,显得格外大,但空洞洞的,里面藏着害怕、倔强,还有一丝我自己都说不清的茫然。额头上、鼻尖上,还有白天哭过没擦干净的污痕,混合着灰尘,搞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
我往下看。身上穿的衣服,是妈妈几年前留下的旧衣服改的,又宽又大,像套了个麻袋。胳膊肘和膝盖的地方,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我自己胡乱缝上的。领口已经磨得毛了边,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里衣。
目光再往下移。裤子更是长得离谱,裤脚在地上拖拉着,已经磨得又薄又烂,沾满了泥点子。脚上是一双根本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布鞋,前面张开了嘴,大脚趾头不安分地探了出来,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我就这样,借着那一丝微弱得可怜的月光,在模糊的镜子里,看清了自己完整的模样。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知道自己过得不好,知道自己是没人疼的野孩子,知道自己是“赔钱货”。但这些认知都是模糊的,感觉上的。直到这一刻,它们变成了镜子里这个具体、清晰、丑陋无比的影像,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进了我的眼睛里,砸进了我的心里。
这……这是我吗?
这个像个小叫花子,不,连村里最邋遢的叫花子可能都比她干净点的人……是我唐平萍?
为什么?
为什么小燕燕的脸是红扑扑的,头发是整整齐齐梳着小辫的?为什么冉老师的孙子能穿没有补丁的衣服和白色的球鞋?为什么就连村里那些同样贫困的孩子,至少脸上是干净的,衣服是合身的?
为什么偏偏是我,是这副鬼样子?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羞耻感,像火山一样猛地从心底喷发出来,瞬间淹没了我。比挨打挨骂、比饿肚子、比被冤枉成贼,还要难受千百倍!
我一直在为“活下去”挣扎,为了有一口饭吃,为了能继续上学。我以为只要我够坚强,够忍耐,就能扛过去。可直到看见镜子里这个影像,我才明白,我不仅仅是在挣扎着活命,我还在丢失着一个“人”最基本的样子。
我没有尊严。甚至连一副干净整齐的、像个人的皮囊都没有。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出来,不是默默的流,而是决堤一般,汹涌地往下掉。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一样的呜咽声。我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个模糊又丑陋的影子,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为什么我是这样的?
是因为爸妈不在身边吗?是因为奶奶不疼我吗?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个女孩吗?还是因为我命不好,投胎到了这个山咔咔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镜子里的这个人,让我感到无比的厌恶和绝望。我甚至抬起手,想去打碎那面镜子,打碎那个让我无法直视的影子。
但手举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了下来。打碎了镜子又能怎样?打碎了,我还是这个样子。改变不了任何事。
哭得累了,我顺着柜子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痛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沾湿了破旧的裤腿。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眼泪好像也流干了,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噎。院子里早就彻底安静下来,各屋的煤油灯也熄灭了,整个院子沉入死寂的睡梦中。
月光稍微亮了一点,清清冷冷地洒进来。
我抬起头,再次看向那面镜子。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模糊,依旧那么不堪入目。但奇怪的是,经过刚才那一场彻底的崩溃,我心里反而好像空了一块,没那么堵得慌了。
我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脸,抹掉眼泪和鼻涕。看着镜子里那双虽然红肿,但依旧睁着的眼睛。
是啊,我就是这个样子了。又脏又破,像棵没人要的野草。
可是,野草也有野草的法子。
没人给我买新衣服,我就想办法把破衣服洗干净点,补丁缝得整齐点。没人给我梳头,我就自己用手指蘸点水,尽量把乱发捋顺。没人给我打水洗脸,我明天一早就去井边,用冷水好好把脸洗干净,把脖子和耳朵后面的泥垢都搓掉。
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些了。
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小叫花子。至少,在走进教室的时候,不让小燕燕她们因为我的邋遢而感到难为情。至少,在冉老师看我的时候,我能稍微抬得起一点点头。
这不仅仅是为了别人怎么看,更是为了我自己。我得让自己觉得,我唐平萍,还是个“人”,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作践的物件。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我一片荒芜的心里,悄悄冒了个芽。
我扶着柜子站起来,走到床边。这一次,我没有直接躺下,而是把身上那件又大又长的外套脱了下来,仔细拍了拍上面的灰,尽管没什么用。又把裤脚往上卷了两圈,免得再拖在地上。
然后,我才重新躺下,拉过那床霉味被子盖在身上。
闭上眼睛,我不再去想奶奶阴沉的脸色,不去想叔叔婶婶的冷言冷语,也不再去奢望远方爸妈那虚无缥缈的牵挂。
我只想着一件事: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去井边,打水,好好洗把脸,把脖子和耳朵后面都洗干净。
就这么一件小事,成了支撑我度过这个漫长黑夜的唯一念头。
镜子里那个丑陋的影子,依然刻在我脑海里。但此刻,它不再仅仅带来绝望,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决心:我要一点点地,把自己从这片泥沼里,往外拔。哪怕只能拔出一寸,也是好的。
夜,更深了。
山影重重,万籁俱寂。
但在这间小黑屋里,一个女孩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虽然微小,却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