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掰着手指头过,眼看就要开学喽。九月一号,四年级!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又慌又盼。
学费,我早就偷偷打听清楚喽。三十五块学费,三十块书本费,拢共六十五块!不是个小数目,好多娃儿家都凑不齐。
但我有!我唐平萍有!
我贴身口袋里那厚厚一沓票子,二百多块哩!交学费绰绰有余!剩下的钱,还能买新本子,新铅笔,说不定还能扯几尺布做件新衣裳!想到这儿,我心里就热烘烘哩,走路都带风。
这两天,我干活格外卖力,喂猪、挑水、薅草,一句抱怨没得,尽量降低存在感,生怕奶奶找茬,耽误我偷偷去报名哩大事。
可该来哩,还是来了。
头天晚上,吃过晚饭(依然没我哩份,我靠偷偷藏起来哩干粮垫肚子),奶奶叼着烟杆,坐在门槛上,眯缝着眼,像打量一件破家什一样打量我。
“平萍,”她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得像破锣,“眼看要开学喽。”
我心里一咯噔,手下意识捂紧了口袋,没吭声。
“你爹妈那边,”她顿了顿,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屁消息没得,钱,更是一个子儿没见着。死外头了怕是。”
我咬紧嘴唇,心里骂:你才死外头!他们只是……只是没寄钱回来。
“屋里头哩情况,你也晓得。”奶奶用烟杆磕了磕门槛,灰噗噗往下掉,“地里活计多,猪啊牛啊都要人伺候。老大、老四他们屋头也忙,指不上。”
我心里那股不祥哩预感越来越重。
“我看啊,”奶奶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锐利哩眼睛死死盯住我,“这个学期,你这书,就先莫读喽。安心在家干活,给老娘省点心,也省点钱。”
轰隆一声!像有个炸雷在我脑壳里炸开!炸得我耳朵嗡嗡响,浑身冰凉!
她果然说出来了!她还是要掐断我哩路!
“奶奶……”我喉咙发紧,声音抖得厉害,“我……我想读……”
“读?读啥子读?”奶奶猛地提高嗓门,破锣嗓子刮得人耳膜疼,“女娃娃家,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认得几个字,会算个数就行喽!早晚是别人家哩人!浪费那个钱干啥子?屋里穷得叮当响,哪来哩闲钱给你交学费?”
“我……我可以自己……”我急得差点把“我有钱”三个字喊出来,幸好及时刹住车,把话咽了回去,憋得胸口疼。
“自己?自己啥子?”奶奶嗤笑一声,满是鄙夷,“自己去偷?去抢?还是又想去当贼,偷屋里哩米油?牛日哩,上次哩教训还没吃够?”
“我不是贼!”我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吼了出来。那件事,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她一提,我就疼得浑身发抖。
“哟嗬?还敢顶嘴?”奶奶噌地站起来,烟杆指着我鼻子,“皮子又痒了是不是?老娘说你不准读,就是不准读!明天开始,老老实实跟到老子下地干活!再敢提读书哩事,打断你哩腿!”
她骂完,狠狠瞪了我一眼,扭身回了堂屋,把门摔得山响。
我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院子里,浑身冰冷,手脚麻木。晚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不准读?凭啥子不准读?!就因为我爹妈没寄钱?就因为我是个女娃娃?就因为我好欺负?
院子里,大伯、四叔他们早就躲回自己屋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假装啥也没听见。那些幸灾乐祸哩目光,好像还黏在我背上。
我死死咬着下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硬是仰起头,把它们逼了回去。
哭?哭给谁看?求他们?没用的!他们巴不得我烂在地里!
我有钱!我自己挣哩钱!六十五块!我有!
你们不让我读?我偏要读!我偷偷去!自己交学费!看你们能把我咋样!
黑暗中,我攥紧了口袋里哩钱,那硬邦邦哩票子硌着我哩手心,却给了我无穷哩力气。
对!自己交!悄悄去!不让他们晓得!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干活,面无表情,好像昨晚啥也没发生。奶奶看我老实了,鼻子里哼了几声,也没再多说。
我一边机械地干着活,一边在心里反复盘算:啥时候溜出去?走哪条路?咋跟老师说?
等到日头升高,奶奶回屋歇晌去了,院子里没啥人了。我瞅准机会,把早就数好哩六十五块钱紧紧攥在手心,塞进裤兜最深处,拍了拍,确认不会掉出来。
然后,我猫着腰,像只灵巧哩猫儿一样,溜出院坝,沿着小路,飞快地朝学校跑去!
心扑通扑通狂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兴奋。风吹在我脸上,我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一样!
学校不远,很快就到了。暑假哩校园空荡荡哩,只有冉老师办公室哩门开着。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请进。”是冉老师温和哩声音。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办公室哩光线很好,冉老师正坐在桌前看书。他抬起头,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和蔼哩笑容:“平萍?你怎么来了?快开学了,有事吗?”
我走到他桌前,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打鼓。我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颤:“冉老师……我……我来交学费。”
说完,我把紧紧攥在手里、已经被汗水浸得有点潮哩那叠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六十五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冉老师看着桌上哩钱,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疑惑:“平萍,这……你奶奶让你来交的?你爸妈寄钱回来了?”
我摇摇头,鼻子有点酸,但语气很坚定:“不是。是我自己哩钱。我自己挣哩。老师,我要读书。”
冉老师愣住了,他看着我,看了好久。他哩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哩衣服,扫过我粗糙黝黑、布满细小伤口哩手,最后落在我倔强又带着一丝祈求哩脸上。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关切,有心疼,还有一丝赞赏。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哩钱,数也没数,就拉开抽屉放了进去,然后拿出收据本,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张收据,撕下来递给我。
“好。”他看着我,声音很温和,却很有力量,“学费收到了。九月一号,准时来上课。”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哩收据,看着上面清晰哩字迹和红章,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我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朝着冉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冉老师!”
说完,我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一直跑到学校外面哩田埂上,我才停下来,回头望着那熟悉哩校舍,心里百感交集。
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哩。我捏着手里那张收据,把它捂在胸口,感觉那里揣着一团火,一团谁也扑不灭哩火。
学费交喽!学,能上喽!
奶奶,你拦不住我!
爹妈,你们不寄钱,也没关系!
我唐平萍,靠自己哩手,把路走出来喽!
回去哩路上,我哩脚步格外轻快。我知道,回家可能还要挨骂,甚至挨打。但我不怕了。
我兜里揣着哩,不是一张纸,是我哩底气,是我哩硬气,是我哩明天!
山风吹过来,还是那么热,但我心里,比啥子都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