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归来,像给冰冷山洞里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活水,连带着昏暗的光线都仿佛明亮温暖了许多。我们仨像三只终于等到母鸟归巢的雏鸟,围着爸妈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把这快一年积攒的委屈、害怕、还有那点小小的得意,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妈妈的眼圈一直红红的,拉着我们的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地念叨:“瘦了,瘦了,手上都是茧子……这冻疮……唉……”爸爸话不多,但那双粗糙的大手一直轮流拍着我们的肩膀,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等最初的激动平复了些,妈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赶紧打开那个最大的、洗得发白的蛇皮袋。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他们自己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剩下的,几乎全是给我们带的东西。
“来,平萍,这是你的。”妈妈先从里面拿出一套用塑料袋仔细包着的衣服,递给我。是一件粉底带小碎花的罩衫和一条藏蓝色的裤子,料子不算顶好,但颜色鲜亮,摸着也柔软。接着,她又拿出两双崭新的棉鞋,一双我的,一双小九的,还有一双小娴的,是小娴的。
“快试试,看合不合身。”妈妈眼里带着期待的光。
我们仨都有些手足无措,互相看了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和一点点羞涩。新衣服!还是爸妈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套衣服,指尖能感觉到布料崭新的挺括感,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远方的、陌生的化学纤维的味道。这味道,和我们山洞里柴火、泥土、腌肉的味道完全不同,它代表着外面那个我们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世界。
我们赶紧跑到山洞里面,借着昏暗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换上新衣新鞋。衣服稍微有点大,妈妈说特意买大了一号,能多穿一年。鞋子倒是正合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脚底心都是暖的。我们互相打量着,虽然看不清全貌,但能感觉到彼此身上那股焕然一新的气息。小娴美滋滋地转了个圈,新鞋的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好看!真精神!”妈妈看着我们,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带着泪花的笑容。爸爸也点点头,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弯。
这时,妈妈又从袋子底层拿出两个小一点的包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也复杂起来:“这是……给你爷爷和奶奶买的。老人家的,一件棉袄,一条裤子。”
我看着那两包颜色暗沉、样式老旧的衣服,心里刚才因为新衣而雀跃的心情,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爸妈每次回来,再难,都会给爷爷奶奶带点东西,这是规矩,是“孝道”。可一想到奶奶那张刻薄的脸,还有她对我们做的那些事,这“孝心”就显得格外刺眼和……廉价。但我们都没说话,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我们小孩插不上嘴。
傍晚,天还没黑透,我们早早地吃了晚饭。是妈妈用带来的挂面,就着我们存的腊肉和刚挖的野菜,煮了一大锅热汤面。吃着热乎乎的面条,围着久别重逢的爸妈,山洞里充满了难得的、真正的家的温暖。
吃完饭,妈妈收拾好碗筷,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们,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平萍,小九,小娴,把……把给你们爷爷奶奶的衣服拿上。咱们……下山一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们仨互相看了一眼,刚才的欢快气氛一下子凝滞了。下山,去老唐家,面对奶奶……光是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妈……”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我们不想去?说我们恨奶奶?
爸爸似乎看出了我们的不情愿,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去吧,好歹是长辈。你奶奶……听说病得不轻。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妈妈也低声劝:“就是去看看,把东西送到。坐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没再吭声,默默地拿起给爷爷奶奶的新衣服,跟着爸妈出了山洞。下山的路,好像一下子又变得漫长而沉重。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驱不散心头的压抑。
走到老唐家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前,里面隐约传来咳嗽声和说话声。爸爸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幺叔唐小龙。他看到我们,特别是看到爸妈,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侧身让开:“二哥,二嫂子回来了?进……进来吧。”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中药味、烟草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的气息。奶奶邱桂英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厚棉衣,瘫坐在一把旧藤条躺椅里,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烧得通红的白金炉子,炉子上的铝壶“呼噜呼噜”地响着,冒着白汽。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像一片被霜打蔫了的烂菜叶,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浑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让人不舒服的锐利。
爷爷唐成凌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大伯唐学生和大伯母李小秀也在,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看到我们进来,表情有些微妙,没说话。
“爸,妈,我们回来了。”爸爸走上前,把手里那包衣服放在奶奶躺椅边的矮桌上,“给您二老买了件新棉袄,天还冷,穿着暖和点。”
奶奶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包新衣服上,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又把眼睛闭上了,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爷爷倒是抬起头,看了看爸妈,又看了看我们仨,哑着嗓子说了句:“回来了?坐吧。”
妈妈拉着我们,在靠门边的长条凳上坐下,离炉子和奶奶都远远的。我们仨都绷直了身子,低着头,不敢看奶奶,也不敢看其他人,只觉得屋里的空气又闷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说……路上好走了?”爷爷打破沉默,没话找话。
“嗯,化冻了,路好走多了。”爸爸应着。
接下来,就是一阵难堪的寂静。只有炉子上水壶的“呼噜”声,和奶奶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大伯母的眼神时不时瞟向我们身上崭新的衣服,又飞快地移开,嘴角撇了撇。
“平萍她们……长高了不少。”妈妈试图缓和气氛,轻声说。
奶奶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我们身上合身、崭新的罩衫和脚上的新鞋,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哟……穿新衣了?真是……攀上高枝儿了……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掐进了手心。果然!就知道会这样!哪怕她病得快死了,那张嘴还是这么恶毒!
爸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妈妈赶紧在底下拉了拉他的衣角。
“妈,您说的啥话……”爸爸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我说错了吗?”奶奶喘着粗气,提高了点音量,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们,“有钱买新衣新鞋……咋不想想……你老娘还躺在这儿等死呢!狼心狗肺的东西……白养你们了……”
爷爷猛地咳嗽了一声,打断她:“行了!少说两句!孩子刚回来!”
幺叔在一旁低着头,没吭声。大伯和大伯母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看着奶奶那副胡搅蛮缠、死性不改的嘴脸,心里那点因为爸妈回来而升起的温暖和希望,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这个家,还是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奶奶,也还是那个狠心的奶奶。所谓的“团圆”、“孝道”,在这种人心里,根本就是个笑话!
我们没坐多久,就借口天晚要回去了。走出老唐家那扇令人压抑的木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新鲜的空气,我们才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回去的山路上,谁也没说话。月光很亮,照得山路清清楚楚,却照不进我们心里那片阴霾。新衣服带来的那点喜悦,早就被奶奶那番话打击得荡然无存。
“爸,妈,”我抬起头,看着走在前面的爸妈的背影,轻声说,“以后……咱们能不去那儿了吗?”
妈妈叹了口气,没说话。爸爸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往前走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我知道,有些伤痕,不是一套新衣服就能盖住的。有些家,也不是人回去了,就真的能温暖的。我们的路,还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真正的团圆和温暖,在我们那个还没盖顶、却充满希望的新房子里,而不在这个充满算计和恶意的老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