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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周铁锤喝着酒,脸涨得通红,嘴角挂着得意的笑,时不时还夹块肉放进嘴里,含糊地说:“今天这肉,值!”周思远坐在周翠兰身边,手里拿着个小勺子,趁周翠兰转身盛饭,飞快地夹了块猪头肉放进周来娣碗里,还朝她眨了眨眼,眼神亮晶晶的,像在说“快吃呀,别让妈妈看见”。

周来娣盯着碗里的肉,油珠还在上面滚着,她的手都在抖,刚要夹起来,就看见周铁锤抬起了手。

她吓得赶紧抱住脑袋,闭上眼睛等着挨打,连呼吸都停了——她以为爸爸又要打她了,像上次一样。

可半天没等来疼痛,她悄悄睁开眼,就看见周铁锤把一块肥点的肉放进了她碗里,还嘟囔了一句:“吃啊,愣着干啥?”

周翠兰也没说话,只是给周思远夹了块瘦肉,眼神扫过周来娣碗里的肉时,竟没了往日的凶气,甚至还往她碗里拨了点米饭。

周来娣愣了愣,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溅起一点饭粒。她偷偷看了眼周铁锤和周翠兰,心里竟生出点奢望——是不是爸妈其实是爱她的?

只是她以前做得不好,才惹他们生气?是不是只要她更听话、更能干,爸妈就不会再打她、骂她了?

周来娣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咬了一小口猪头肉——肥而不腻的肉香在嘴里散开,带着酱油的咸香,比程雪阿姨的桂花糕还好吃。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这是梦,梦醒了就没了。

这顿饭,是周来娣长这么大,吃得最安心的一顿。周铁锤喝得晕晕乎乎,连周翠兰的脸上都有了点笑。吃完饭,周铁锤醉得瘫在桌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周翠兰让周来娣带周思远去睡觉,自己扶着周铁锤回房——她的腿不太好,是年轻时干活摔的,扶着周铁锤这么个大男人,走得磕磕绊绊。

刚把周铁锤扶到床上,他就开始嘟嘟囔囔,嘴里说着“还要喝”“再给我倒点”。周翠兰蹲下来给他脱鞋,刚碰到他的鞋带,就听见他嘟囔:“陈狗子……你别跟我讨价还价……那丫头……脚大腰圆的……干活麻利……长得也水灵……500块……只要500块……你带走……随便你干嘛……”

周翠兰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像被雷劈了一样。她猛地抬头,盯着周铁锤的脸,声音发颤:“你说啥?你把来娣卖了?周铁锤,你再说一遍!”

周铁锤迷迷糊糊地笑,嘴角还沾着酒渍,翻了个身,又重复了一遍:“500块……够我喝好几顿酒了……那丫头……养这么大……值了……”

周翠兰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床沿才没摔倒。难怪周铁锤有钱买肉,难怪他今天这么高兴——他把女儿当牲口卖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也是收了两百块,就把她嫁给了好吃懒做的周铁锤,她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她比谁都清楚;想起周来娣刚出生时,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偷偷哭,心里发誓要好好疼女儿,不让她走自己的老路;

想起这些年,她虽然骂孩子、对孩子凶,却从没真的想过害她,冬天怕她冻着,还会把自己的旧棉袄改小了给她穿……可周铁锤,竟然把亲生女儿卖了!

周翠兰气得浑身发抖,手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却不敢对周铁锤怎么样——在这小渔村里,男人就是天,女人只能听着、忍着,要是敢反抗,只会被打得更狠。那天晚上,周翠兰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坐了整整一夜。

露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衫,风刮得她脸生疼,她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全是周来娣委屈的眼神,还有刚才吃饭时,女儿偷偷看她的样子,以及那句“妈妈,是我的错”。

第二天早上,周翠兰去厨房煮粥,手里的粗瓷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思远和周来娣赶紧跑过来,周思远拉着她的手,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妈妈,你没事吧?有没有扎到手?我去拿扫帚!”周来娣也仰着头,眼里满是担忧,伸手想帮她捡碎片,却被周翠兰躲开了——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愧,像压了块大石头。

周翠兰的指尖在周思远软乎乎的头顶顿了顿,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发紧,声音像浸了凉水的棉絮,又沉又飘:“妈没事……思远乖,锅里的粥熬稠了,周来娣,你先带弟弟去盛。思远,这儿瓷片尖,别在这儿待着,扎着手就不好了。”

周翠兰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不敢抬眼碰上周来娣的目光,等周来娣牵着周思远的手转出厨房,周翠兰才猛地蹲下身,碎碗片在她指尖划开一道血口子,殷红的血珠渗出来,滴在灰扑扑的地上。

周翠兰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胡乱地把瓷片往簸箕里拢,指尖的血蹭在瓷片上,红得刺目。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围裙上的灰混着血,晕出片暗沉的印子,随后便脚步踉跄地出了门。

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周翠兰的布鞋碾过带露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可她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都是周来娣的脸,是小时候女儿攥着她衣角喊“娘”的模样。

心思却全飘在昨晚。周铁锤酒后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八百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不知不觉就晃到了村头的老槐树下,树荫里蜷着两个身影,是王婶子和刘大嘴——这俩人的嘴是村里出了名的“破锣”,谁家的糟心事经她们一嚼,隔天就能传遍十里八乡。往常周翠兰见了,必定绕着走,可今天她浑身像灌了铅,双腿发软,只能挨着冰冷的树干坐下,连躲都没力气躲。

“哎,你知道不?就隔壁王家村那个傻丫头——”王婶子嗑着瓜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都往周翠兰耳朵里钻。

刘大嘴凑上前,满脸雀斑挤成一团,声音里带着看热闹的急切:“哪个傻丫头?你倒是说啊!”

“还能是哪个?就那个!”王婶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瓜子皮往地上一吐,“就是大河村老光棍买来的那个媳妇,生的那个傻闺女!叫啥大丫的!”

“哦!是她啊!”刘大嘴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随即又凑得更近:“她咋了?你这神神秘秘的,急得人心里发慌。”

王婶子先往四周扫了一圈,见没人,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像吐毒蛇似的:“我跟你说,你可别往外传!那张瘸子——就是王家村那个瘸腿的,前几年不知道发了啥横财,去年拿八百块,把那傻丫头从老光棍手里买走了!”

“八百块?”周翠兰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得她指尖发麻——八百块,两人的对话让周翠兰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周铁锤昨晚的混话,她不由自主地往两人那边挪了挪,后背紧紧贴着树干,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漏听一个字。

“可不是嘛!”刘大嘴惊得嗓门都高了些,又赶紧捂住嘴:“那张瘸子都快四十了!家里没老人,还是外迁来的,连个亲戚都没有,娶亲连碗面都没给村里人吃,知道的人没几个!”

“这丫头可遭罪了。”王婶子啧了一声,声音里没半分同情,全是看热闹的凉薄,“我听他隔壁说,傻大丫刚嫁过去没三天,就被打得哭爹喊娘,天天晚上都能听见张瘸子的骂声,还有那丫头的嚎哭,隔着两道墙都能听见!”

“真造孽啊!”刘大嘴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忍不住追问:“我上次赶集路过王家村,还看见那丫头了——穿得破破烂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跟鸡窝似的,人也呆呆傻傻的,肚子却鼓得老高,估摸着是怀上了!”

周翠兰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她手忙脚乱地攥紧衣角,布料被揉得皱成一团,指节泛白。她想起自己怀来娣的时候,周铁锤喝醉了照样打她,她也是这样护着肚子,躲在墙角哭——傻大丫现在,是不是也这样?

“那老光棍不管?村长也不管?”刘大嘴的声音里带了点假意的气愤。

“管?咋管?”王婶子冷笑一声,嗑瓜子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那老光棍啥人你不知道?他媳妇就是买来的,后来不也被他打死了?埋在村后坡,连块碑都没有!能把亲闺女卖八百块的人,能有啥良心?再说那村长,上次刘家村丢小儿子的事你知道吧?我家老头子跟他喝酒,他喝醉了说漏嘴——那孩子就是他偷着卖到外地的!你说这村里,还有个能说理的地儿不?”

后面的话,周翠兰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身,腿一软差点摔倒,扶住树干才站稳。她不敢再想,只想赶紧走,可脚步却不听使唤,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竟往王家村的方向挪去。

不知走了多久,周翠兰终于看见张瘸子家的土坯房。刚要转身,就听见屋里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别打了大丫……大丫疼,不要打大丫,大丫肚子好痛……呜呜。”还有男人粗哑的咒骂:“赔钱货!怀个娃都不安生!”

周翠兰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她鬼使神差地凑到低矮的土墙边,扒着墙缝往里看——张瘸子揪着傻大丫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摁,另一只手攥着拳头,一下下往傻大丫的背上、腰上砸。傻大丫的肚子高高隆起,却只能抱着头在地上蜷缩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死死护着肚子,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那一刻,周翠兰觉得自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当年周铁锤打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没人护着,只能抱着头哭,连躲都没处躲。傻大丫不傻的话,不就是另一个她?而来娣……她的来娣,难道也要变成这样?

心口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得周翠兰喘不过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就跑,像逃命似的,鞋跑掉了一只也没敢回头,直到冲进自家院子,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胸腔里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泪却还在往下掉,砸在冰冷的地上,瞬间就没了痕迹。

接下来的几天,周翠兰夜夜都睁着眼睛到天亮。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边是周铁锤粗重的鼾声,窗外的月亮透过破了洞的窗纸,洒下片惨淡的光,照在她脸上。

她不敢哭,只能咬着嘴唇,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嘴唇都咬出了血。

直到后半夜,周翠兰悄悄下了床,摸进黑漆漆的厨房,在柜子底下的桌角里抠了半天,指甲缝里都塞满了灰,才摸出一个小小的玉扣——那是外婆留给她的平安扣。玉扣冰凉,带着点温润的光,是这十几年里,唯一能让她觉得暖的东西。

周翠兰的爸妈跟村里其他人一样,愚昧又狠辣。

这片被愚昧裹得严严实实的村子里,周翠兰的外婆是唯一的异数。当年她生下来是个女孩,妈就想把她掐死,是外婆拼了命把她抱走,才保住她一条命。

关于外婆的事,周翠兰是从母亲酒后含糊的抱怨里听来的——母亲说,外婆根本不是这山里人,是从很远很远的城里逃来的,从前是穿绸缎、戴金镯的富家小姐,家里有带花园的大房子,连喝水都有人递杯子。

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家彻底败了,外婆像片落叶似的飘到这穷地方,周翠兰想不明白,那么美好的外婆,为什么最后竟会选择嫁给了只会扛锄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外公。

这话周翠兰记了半辈子。她总觉得外婆和村里的女人不一样,外婆的手不会因为常年干重活变得粗糙开裂,反而能捏着细针,把绢布绣成开得正好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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