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师弟,已经三天了,他怎么还不醒?”宣柳依望着躺在石床上丝毫没有要醒来迹象的覃故,嗓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焦灼。
站在她身侧的文晏霏,一手撑着额角,眉宇深锁,陷入沉思。
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
秘境开启前,他分明悄然探过此人的脉息,察觉其已有转醒之兆,才决意将人带入秘境。
可如今三日已过,对方竟仍深陷昏迷,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断绝。
“宣师姐,进入秘境前我确实为他探过脉,当时脉象已显复苏迹象,我这才提议将他带入。眼下这情形……我也着实困惑。”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解,随即提醒道,“师姐不妨亲自为他探看脉象,或能有所发现。”
宣柳依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懊恼。真是心急则乱,她竟忘了自己是丹修。
她当即敛袖,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覃故苍白瘦削的手腕上,一缕温和的灵力自指尖透出,缓缓探入其经脉之中。
片刻之后,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灼伤一般,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全然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眸底甚至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文晏霏看她这副前所未见的骇然模样,心头一紧,急忙追问:“师姐,情况如何?”
宣柳依抬起头,眼眶竟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这身体……内里简直破败得像个满目疮痍的筛子!”
“脉象更是古怪,我从未见过,灵力滞涩,多处经络近乎枯竭,看似生机尚存,可深处……深处又隐隐缠绕着一丝极淡的……死气。”
“那……那还有救的必要……?”文晏霏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忍。
宣柳依沉默良久,终是颓然摇头,语气艰涩:“我……无能为力。他体内情况太过复杂诡异,已非寻常丹药或灵力所能温养。若是师尊在此,以其精深修为与见识,或许……还能寻到一线生机。”
混沌,无边无际的混沌。
覃故的意识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沉重的钝痛和眩晕拖拽回去,周身的感知支离破碎,唯有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如此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似乎遥遥传来一声极轻、仿佛带着惋惜的叹息。
紧接着,他感到后背猛地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掌轻轻一推——
这道力量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牵引,瞬间打破了凝滞的平衡。
一道微弱的光亮骤然刺破黑暗,他费力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视线模糊,花了数息才勉强聚焦。
入目并非预想中水汽氤氲的湖畔,而是粗糙冰冷的岩石穹顶,带着未经雕琢的原始感。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某种陈旧苔藓的阴湿气味,光线昏暗,仅来自不远处岩壁上镶嵌着的几颗散发着惨淡微光的萤石,以及洞穴中央一小堆跳跃的篝火,火光将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宣柳依和文晏霏正围坐在那堆篝火旁,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着什么。
火焰噼啪的轻响掩盖了微弱的动静,直到他们敏锐地听到身后石床上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似是衣料摩擦。
两人身形同时一顿,交谈声戛然而止,猛地回头望去。
覃故扶着剧痛不止的额角,缓缓从石床上撑坐起身。这一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令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窜。
待视野终于清晰些许,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张写满关切与惊异的陌生面孔,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抵上冰冷粗糙的石壁。
“你、你们是谁?”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是……你们救了我吗?”
文晏霏与宣柳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讶异与审慎。
还是宣柳依率先回过神,她上前半步,语气尽可能放得温和舒缓:“是。三日前,我们在离水湖畔发现了你。你当时……是从高空坠落,伤势极重,昏迷不醒。”她斟酌着用词,简要说明了情况。
一旁的文晏霏接过话头,目光带着探究,语气却还算客气:“在下千机门文晏霏,这位是绛仙宫宣柳依。敢问道友,该如何称呼?不知道友出自何门何宗?师承何人?”
覃故顿时怔住,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茫茫白雾,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余竟是一片空白。
这种空洞感让他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血色尽失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指尖无意识地深深陷入身下粗粝不平的石床缝隙。
“我、我应该……叫覃故。”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神涣散而迷茫,声音干涩而断续:“其、其他的……我……都记不起来了……”
宣柳依与文晏霏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彼此眼中都浮现出“果然如此”的凝重。
失忆的情况,在他们探查其体内那团乱麻似的伤势时,已隐隐有所预料,尚且在可接受范围内。
宣柳依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放得更缓,带着安抚的意味:“覃故道友不必紧张,更不必强迫自己回想。你伤势极重,经络受损严重,出现记忆混沌亦是常情。”
她顿了顿,观察着覃故的神色,继续道,“这里是离水秘境内的某个山洞,是一处相对安全的临时落脚点。你已昏迷三日,眼下既已苏醒,便是好事,当务之急是稳住伤势,徐徐图之。”
文晏霏的视线细致地扫过覃故的眉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平稳中带着不容错辨的探查之意:“覃故道友可还记得,坠落之前发生了何事?或者,对自身来处有任何模糊的感应?”
覃故依言闭目,努力凝聚心神,试图在那片空茫的迷雾中捕捉任何一点碎片。
然而,强行思索带来的只有头颅深处针扎般的锐痛,他闷哼一声,抬手死死抵住额角,指节绷紧,苍白的皮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他艰难地摇头,嗓音因痛苦而愈发沙哑:“……没有,什么都没有……一想就痛……”
见他如此痛苦,宣柳依连忙出声阻止:“莫要强求!”她指尖微动,一枚散发着清冽药香的淡绿色丹药出现在掌心,“这是‘清心守神丹’,或可缓解你神识之痛,先服下。”
覃故抬起眼,那双冰封般的眸子因痛楚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却依旧带着疏离与审视。
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在宣柳依温和的脸上与那枚丹药之间短暂停留了一瞬。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源自未知处境与空白的记忆。
这短暂的迟疑落在文、宣二人眼中,更添几分疑虑。
最终,覃故还是缓缓伸出手,接过了丹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宣柳依相触,冰冷与温热的对比极其鲜明。
他低声道:“……多谢。”将丹药送入口中,一股清凉之意顿时化开,舒缓着翻腾的识海,额角的剧痛随之减缓了几分。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喘息,长长的白色睫羽垂下,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沉默在洞穴中蔓延,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轻响。
片刻后,他重新抬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却苍白异常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似乎无意识地,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左手的食指指根,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残留着某种长久佩戴形成的细微印记,或仅仅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我只觉得,”他开口,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好像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语气中的空洞与迷茫,与他那过分精,宛若冰雕雪塑的容颜交织在一起,透出一种易碎而孤绝的气息。
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丹药之力抚平了部分神识的躁动,又或许是无意识的动作触动了某种深层的联系,一丝极细微、近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倏然自他周身荡开。
那波动并非源于丹田经络,反而更像是……源自他摩挲着指根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坚韧。
这波动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而,文晏霏眸光骤然一凝,宣柳依搭在膝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了半分。
他们感知到了,虽然仅有一霎,但那种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抵神魂的森寒,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甚至令人心悸的气息。
洞穴内的气氛,因这细微的变故,悄然变得愈发微妙而紧张起来。
不过刹那,宣柳依心念电转。修士之间,谁没有几桩不欲人知的隐秘?
无论眼前这人是真失忆还是另有隐情,至少此刻,他并未显露出对她们不利的意图。既如此,她也没必要咄咄逼人,紧抓不放,徒增烦恼。
敛起思绪,她面上恢复温和,自然转移话题:“离水秘境机缘遍布,却也危机四伏,妖兽与未知陷阱层出不穷。覃道友伤势未愈,独自行动恐难应对,不妨与我和文师弟同行,相互也有个照料。”
“……好。”覃故沉默一瞬,哑声应下。他眼下记忆全无,伤势又重,别无选择。
“那覃道友先好生休息。”宣柳依颔首,取出一只白玉小瓶,轻轻放在石床边缘,“这瓶固本培元丹或对道友稳定伤势有些微效用。我与文师弟还需商议后续行程,便不打扰了。”
“……有劳。”覃故低声道谢,随即视线落在自己褴褛的衣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衣物破损,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交错,有些已结痂,有些仍红肿,甚至有几处隐隐有化脓迹象,黏连着污浊的布料。
这显然已经不是简单一个清洁术能处理干净的状况。
宣柳依与文晏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也掠过一丝讪然。他们之前只顾着探查内伤,竟忽略了这些外伤也需要清理。
文晏霏轻咳一声,指了指山洞深处:“从此处直走,约莫百步,里面有一处隐秘的小潭,水流清澈,位置隐蔽,可供道友清理。”
覃故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用手撑住石床边缘,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试图爬下巨石。
但仅仅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双脚沾地时,膝弯一软,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栽去。
文晏霏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他的手臂。触及之处,冰凉且瘦削,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多谢。”覃故借着他的力道站稳。
他轻轻挣开文晏霏的手,扶着冰冷的石壁,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朝着山洞深处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脆弱。
待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洞穴拐角,宣柳依才收回目光,与文晏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沉淀着化不开的凝重。
“师姐,你怎么看?”文晏霏压低声音。
宣柳依缓缓摇头,灵力传音道:“脉象做不得假,那破败之躯非一朝一夕能伪装。失忆也可能是重伤所致。只是……方才那丝灵力波动,还有他醒来时的时机,都太过巧合。暂且……静观其变吧。”
文晏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两人重新围坐到篝火旁,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沉静而戒备的面容。
山洞深处,水声渐近。覃故扶着湿滑的岩壁,终于见到文晏霏所说的那方小潭。
潭水幽深,泛着凛冽的寒意,他褪下破碎的衣衫,冰冷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发丝滑落,蜿蜒流过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他低头看着水中晃动的倒影,那张脸陌生又熟悉,白发、白眉、白睫,目光微移,右耳耳垂上,一点鲜艳夺目的鲜红刺入眼帘。
他抬手,撩开黏连在颊侧的湿发,露出全貌——那是一枚边缘流转着暗金符纹、水滴状的血髓宝石耳坠,殷红如血,和他一身素净的霜色形成极致而妖异的对比。
覃故沉默地清洗着身体,动作迟缓而费力。抬腿时,目光又落在自己左脚脚踝处。
那里套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银环,环身镌刻着细密繁复的缠枝莲纹,流淌着极淡的灵光的铃铛。
他下意识伸手拨弄了几下,铃铛无声,竟然是个哑铃。
洞穴前方隐约传来宣柳依和文晏霏压低嗓音的交谈片段,听不真切。他无意探听,只专注于清理自身满身的狼狈与血污。
待他终于将身上污浊洗净,换上了宣柳依事先放置在潭边的一套干净衣物——一袭纯白为底,以金丝精细勾勒出各种形态虞美人花纹的宽袖长袍。袍服意外地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制。
他缓步从山洞深处走出时,篝火旁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宣柳依和文晏霏同时偏头看向他,眼中皆掠过难以掩饰的惊艳。
湿润的白色长发未束,径直披散至腰际,亦是霜色的眉睫,将那张脸衬得愈发剔透无瑕,仿佛由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不染半分尘俗。
纯白袍服上,金线绣成的虞美人在他步履移动间暗光流转,平添几分矜贵与神秘。而右耳垂上那一点血髓宝石的红,又在这片极致的素净中点燃了一簇妖异的火焰。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幅活过来的水墨丹青,只是画中仙君的眼眸过于冰封疏离,带着挥之不去的厌世。
文晏霏率先回过神,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覃道友感觉可好些了?”
宣柳依也敛起方才一瞬的失态,温声道:“这身衣物还合身便好。我们方才商议,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秘境东侧的‘流萤谷’,据说那里近期有霞光异动,或有机缘显现。覃道友意下如何?”
覃故的目光淡淡扫过二人,并未错过他们眼中残余的审慎。
“就依二位道友的安排。”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说罢,他步履缓慢地走回之前那张石床旁,并未立刻坐下,只是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微微阖眼,似在积蓄力量。
长长的白色睫羽在眼下投映出浅淡的阴影,将他与篝火旁那点有限的暖意隔绝开来。
宣柳依与文晏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洞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在昏暗中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