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走水了!博尔济吉特夫人被困!”
这声凄厉的呼喊,如同鬼魅的号角,穿透了慈宁宫正殿的慌乱,也隐隐刺入了偏殿那间被炭火与药气笼罩的净室。
云澈的意识正被无边的痛苦撕扯,那“凤凰髓”带来的灼热力量如同在她经脉中点燃了烙铁,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针每一次刺落,都仿佛不是扎在穴位,而是直接钉入她的灵魂深处。那“红颜殁”的毒性被金针和药力不断逼出、转化,过程却如同将她整个人放在石磨下一点点碾碎。
然而,这声来自外界的惊呼,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景阳宫…火…博尔济吉特夫人…
乌雅嬷嬷刚刚才出来助她,景阳宫就立刻起火?这绝非巧合!
是灭口!一定是那个神秘的“主人”察觉了博尔济吉特夫人的干预,果断下了杀手!要将一切知情者、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彻底抹去!
这个念头带来的惊悸,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她猛地一颤,手下金针又是一滑,险些再次刺错。
“凝神!”乌雅嬷嬷的厉喝再次响起,冰冷如铁,没有丝毫因为外界消息而动容的迹象,仿佛那被烈火围困的并非她的旧主。她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扶正了云澈颤抖的手腕,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天塌下来,也与你此刻无关!守住你的心脉!你想让那三滴‘凤凰髓’白白浪费吗?!”
云澈猛地咬紧牙关,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她强迫自己收回心神,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外界纷扰,全部隔绝在那无尽的痛苦之外。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追问真相!
金针再次提起,落下…周而复始,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
净室之外,早已乱作一团。
正殿里,康熙中毒昏迷,太医束手无策,太皇太后震怒,苏麻喇姑心力交瘁。偏殿外,景阳宫大火冲天,救火的声音、哭喊声、奔跑声隐约可闻,更添无数恐慌。
顾问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两个殿宇间来回奔波,传递着一个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
“太皇太后懿旨:不惜一切代价扑灭景阳宫之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上脉象愈发微弱,李太医说恐…恐撑不过今夜了!”
“火势太大!景阳宫偏殿已塌了半边!人根本进不去!”
每一个消息都像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苏麻喇姑站在净室门外,听着里面云澈偶尔压抑不住溢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又听着外面关于皇帝和景阳宫的噩耗,脸色苍白如纸,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又渐渐被日光染亮。但对于净室内外的人来说,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只有痛苦和等待在无限延长。
云澈已经记不清自己刺下了多少针。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横跳,全凭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志力在强行支撑。乌雅嬷嬷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每一个指令都如同烙印般刻入她模糊的意识,驱动着她完成那些精妙却残酷的动作。
药浴换了一桶又一桶,炭火添了一次又一次。她的身体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汗水、药汁和偶尔咳出的淤血浸透。脸上的红纹颜色变幻不定,时而黯淡,时而鲜艳得骇人。
第一天,就在这非人的折磨中,硬生生熬了过去。
第二天,痛苦依旧,云澈开始出现短暂的幻觉。时而看到现代实验室的仪器,时而看到文玉那张带笑的脸,时而又看到康熙沉入地宫毒烟的景象。每一次幻觉都让她心神激荡,险些前功尽弃,全靠乌雅嬷嬷及时的厉喝和偶尔精准刺下的辅助金针,才将她拉回现实。
第二天夜里,她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呓语不断。孙院判和李太医根据乌雅嬷嬷的指示,不断调整药浴配方,用最猛的药力强行压制热毒,过程险象环生。
第三天,高烧稍退,但一种更深沉的虚弱和骨髓里的酸痛弥漫开来,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金针每一次抬起,都重若千钧。
而这三天里,外面的消息也从未间断,且一个比一个惊心。
景阳宫大火最终被扑灭,但主体建筑已焚毁大半,在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中,发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女尸,其身旁找到了博尔济吉特夫人平日佩戴的一支玉簪。宫内对外宣称是意外走水,博尔济吉特夫人不幸殒命。但所有知情人心中都笼罩着巨大的疑云和寒意。
康熙依旧昏迷,毒性虽未继续恶化,却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太医院几乎用尽了办法,情况不容乐观。
纳兰容若在堆秀山突围时受了内伤,加之忧心如焚,也病倒了。
整个紫禁城上空,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压抑的阴云。
云澈在无尽的痛苦和偶尔清醒的间隙,捕捉着这些外界的信息。每一条都让她心如刀绞,却又逼迫出她更深的韧性。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撑过去。
第四天,第五天…
痛苦已经变成了某种麻木的习惯。云澈的意识仿佛飘离了身体,从一个更高的视角,冷漠地看着榻上那具不断痉挛、布满金针和诡异红纹的躯壳。乌雅嬷嬷的声音成了连接她与现实的唯一纽带。
药浴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如同浓稠的黑血。每一次浸泡,都带来刮骨剜肉般的剧痛,仿佛要将她体内最后一点毒素和杂质都逼出来。
第五天夜里,发生了一次极其凶险的变故。在刺及心脉附近一处关键“劫穴”时,云澈气息骤然紊乱,“红颜殁”的毒性猛然反噬,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心跳几乎停止。乌雅嬷嬷脸色骤变,以极快手法连下十三针,封住她周身大穴,又以金针度穴之法,强行刺激她的生机,才将她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经过此次,云澈彻底虚脱,如同破碎的布偶,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但诡异的是,她脸上那妖异的红纹,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淡。
乌雅嬷嬷终于长长吁出了一口气,沙哑道:“最凶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毒素已开始消退,但接下来两日,更是对心志的煎熬…需以温和药力慢慢拔除余毒,重塑经脉…切记,不可有丝毫情绪波动,否则必遭反噬,功亏一篑。”
第六天,第七天…
痛苦并未消失,只是从惊涛骇浪变成了细密绵长的针扎蚁噬,无孔不入,考验着忍耐的极限。云澈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依靠参汤吊命。
她脸上的红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一些浅粉色的痕迹,但身体却虚弱到了极点,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这期间,外面传来了一个稍微能让人喘息的消息:康熙的病情在一位从宫外秘密请来的苗疆巫医的诊治下,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虽然仍未苏醒,但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第七日的黄昏,终于来临。
净室内的炭火已被撤去大半,药浴也换成了温养安抚的方子。云澈静静地躺在榻上,身上插着的金针已寥寥无几。
乌雅嬷嬷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根金针逐一取出。她的脸色也苍白了许多,显然这七日对她也是极大的消耗。
当最后一根金针离开穴位,云澈身体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七日来前所未有的清明。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虽然经脉中依旧残留着细微的刺痛和空虚感,但那种如影随形的冰冷麻木和灼热剧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一旁沉默净手的乌雅嬷嬷。
“…谢…嬷嬷…救命之恩…”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乌雅嬷嬷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老身…只是还了一段旧债。”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时,净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苏麻喇姑端着一碗清淡的米粥走了进来,看到云澈清醒的眼神,顿时喜极而泣:“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贵人…您…您终于挺过来了!”
云澈看着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苏麻喇姑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温粥,一边低声道:“贵人洪福齐天,真是万幸…皇上那边也稳住了,苗疆来的巫医说,再静养些时日,或有苏醒之望…”
听到康熙无恙的消息,云澈心中一直紧绷的最后一丝弦终于松动,巨大的安心感袭来,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熬过了这七日焚心之苦,似乎一切都开始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苏麻喇姑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
“只是…”苏麻喇姑面色变得有些怪异和凝重,压低了声音,“只是景阳宫那场大火…清理废墟时,除了找到那具女尸…还在密室废墟下,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地道,直通宫外…”
云澈的心猛地一跳!
乌雅嬷嬷净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苏麻喇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后怕:“根据现场痕迹推断…博尔济吉特夫人,很可能根本没死在那场大火里…她极有可能,是从那条地道…金蝉脱壳了!”
云澈的呼吸骤然屏住!
金蝉脱壳?!
那具女尸是替身?博尔济吉特夫人自己放火烧了景阳宫,制造假死,然后通过无人知晓的密道逃出了皇宫?!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躲避那个“主人”的灭口?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她早就计划好的一步棋?那乌雅嬷嬷前来相助…
云澈猛地看向乌雅嬷嬷的背影!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乌雅嬷嬷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看尽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她看着云澈,意味深长地缓缓说了一句:
“宫里的火…能烧掉很多东西,也能…照亮一些东西。贵人历此一劫,往后看人看事,想必会更加…通透。”
说完,她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径直离开了净室,身影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云澈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中波澜骤起,刚刚历经生死而稍稍平复的心绪,再次被搅得天翻地覆。
博尔济吉特夫人假死脱身…
乌雅嬷嬷意味深长的话语…
景阳宫下的密道…
还有那个始终隐藏在迷雾中的“主人”…
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她以为自己熬过了“红颜殁”的毒,闯过了鬼门关,却发现自己仿佛刚从一个小小的漩涡中挣扎出来,转眼又看到了眼前更加深邃莫测、暗流汹涌的无边瀚海。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上一片血色。
云澈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意,顺着刚刚重塑的经脉,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