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总是格外漫长,尤其对于养心殿里的雍正帝胤禛而言。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也映照着他那张日渐清癯、刻满疲惫与冷峻的脸。登基已有数载,他夙夜在公,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朝野上下无不凛然于这位帝王的严苛与勤政。然而,无人知晓,在这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之下,藏着一颗何其孤寂、又何以为继的心。
今夜,他又批阅奏章至深夜。殿内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刺痛的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望向那个方向——慈宁宫。
那里,曾经住着这深宫之中,唯一能让他卸下心防、感到一丝温暖与安宁的人——他的皇额娘,圣母皇太后云澈。可如今,慈宁宫已空置数年,那个总是沉静端坐、却能洞察一切的身影,早已化作陵寝中的一缕芳魂。
胤禛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思绪飘回了遥远的童年。那时的他,并非最受宠的阿哥,生母地位不高,性子又敏感孤拐,在兄弟众多的宫廷中,时常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压抑。唯有在皇额娘身边,是例外。
他记得,皇额娘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她从不因他沉默寡言而忽视他,也不会因他偶尔流露的偏执而责备他。她会在他课业遇到瓶颈时,用最浅显的比喻点拨他;会在他因兄弟倾轧而愤懑时,淡淡地说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教他隐忍与自保;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仿佛感知到他的恐惧,派人送来安神的甜汤,或是让他到跟前,静静听一会儿雨打窗棂的声音。
更让他铭记至今的,是那些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才知的、关于星辰与“感应”的玄妙时刻。皇额娘似乎对星象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有时会指着夜空(虽她看不见,却总能准确“指”向方位),告诉他哪是紫微星,哪是辅弼之星,星辰的运行如何暗合人世变迁。她甚至会在他心神不宁时,让他静坐片刻,去“感受”自身的气息流转。说来也怪,每当那时,他躁动的心竟真的能慢慢平静下来。他曾隐约觉得,皇额娘身上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守护着他,这种认知,成了他晦暗童年里最坚实的倚仗。
然而,这份倚仗,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一度变得遥不可及。九龙夺嫡的腥风血雨,兄弟阋墙的残酷真相,将他性格中多疑、阴鸷的一面彻底激发出来。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戒备,包括一度视若亲母的皇额娘。他怀疑她的超然是伪装,怀疑她与某些兄弟有牵连,甚至因她对十四弟胤禵流露的些许关切而暗生嫉恨。那些年,他去慈宁宫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去了,也多是沉默相对,言语间带着试探与疏离。
皇额娘似乎洞悉他的一切挣扎与阴暗,却从未点破,亦未强求。她依旧在他来时备上他爱喝的茶,在他疲惫时提醒他保重龙体,在他因新政受阻而焦头烂额时,轻描淡写地提点一两句关乎人心向背的关键。她的态度,始终是那般平静、包容,甚至带着一丝……怜悯?这怜悯,在当时心高气傲、充满戾气的胤禛看来,几乎是一种羞辱。
直到他登基之后,直到他真正坐上了这孤家寡人的位置,品尝到了权力顶峰的彻骨寒意与无边孤独,他才渐渐明白了皇额娘的苦心与智慧。她不是在怜悯他,而是在悲悯这皇权对人性的扭曲,是在用她的方式,为他保留最后一方可以稍稍喘息的净土。她从未想过操控他,只是在他迷失于权力迷障时,如一盏静默的灯塔,提醒他归途的方向。
想起自己曾因猜忌而对皇额娘说过的那些冷言冷语,甚至默许过底下人对承乾宫的些许慢待,胤禛的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而尖锐的痛楚。悔恨,如同夜色一般,浓得化不开。
“皇额娘……儿臣……错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嗫嚅,消散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他这声“错了”,不仅是对过往不敬的忏悔,更是对无法挽回的时光与亲情的悲鸣。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帝王之憾,比寻常百姓家,更痛彻心扉。
登基后,他追封、厚葬,极尽哀荣,将未能奉养皇额娘的遗憾,尽数倾注在对云澈身后事的尊崇上。他力排众议,坚持将其与皇阿玛合葬,礼仪规制逾越常例。他时常独自一人在奉先殿云澈的牌位前静坐良久,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一丝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弱的慰藉。
他变得越来越像她。处事愈发冷静克制,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如海。他也开始在夜深人静时,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星空,虽然再也无人为他指点星轨,但那片璀璨的夜空,却成了他唯一可以寄托思念与汲取力量的所在。他隐隐觉得,皇额娘留给他的,不仅是养育之恩和帝王心术,或许还有一种更深层、更隐秘的传承,关于如何在这孤寂的皇位上,保持内心的清醒与平衡。
殿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冰冷。胤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重新拿起朱笔。奏章上,是关于年羹尧、隆科多结党营私、骄纵不法的弹劾。他的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与锐利。
皇额娘,您看着吧。胤禛在心中默念,目光如刀。儿臣会替皇阿玛,替您,守住这大清的江山。所有蠹虫,所有威胁社稷安稳的因素,儿臣都会一一铲除。即便背负千古骂名,即便永世孤独,儿臣亦……在所不惜。
因为,这是您和皇阿玛留下的基业。因为,这是儿臣……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烛火摇曳,将雍正帝孤直的背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就像一颗承袭了微弱星辉的孤星,在无边黑暗中,燃烧着自己,固执地散发着冰冷而坚韧的光芒,照亮着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帝王之路,直至生命的尽头。而那来自慈宁宫的温暖辉光,已成为他心底最深、也最痛的烙印,永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