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环双手并指,指尖金光凝聚,随即沉稳地指向穹顶。
刹那间,一个璀璨的金黄色棱锥自顶点骤然生成,光芒如瀑,精准地向四周垂落,瞬间笼罩了整个常书阁的中心区域,形成一个稳固而庄严的小型领域。
棱锥的四个基底点上,玄化、桃岚、克莱恩与罗切斯特四人各据一方,神情肃穆。
他们之间无形的能量如丝如缕,相互传递、流转,构成一个强大的护法阵势,牢牢稳固着这片剥离力量的领域。
在领域底面的原点中心,谢灵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敖玥神情专注,一指点在他的眉心。
浩瀚而精纯的至高神域法则之力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开始有条不紊地抽离谢灵体内那不属于他的“降临之力”。
那些源于钱塘君前辈的遗留足迹,以及被谢灵躯体暂时包裹、同化的仙家气息,此刻如同被唤醒的流光,被温和而坚定地引导出来。
它们在谢灵体外氤氲汇聚,形成了一圈柔和而明亮的淡黄色光晕。光晕之中,更有无数细小的、晶莹剔透的能量晶体在自发地折射、跳跃,彼此交织辉映,构成了一幅如梦似幻、蕴含着磅礴道韵的绝美画卷。
出乎意料的是,这剥离的过程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痛苦。
或许因为这力量本就非他本源,抽离反而如同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带来一种奇异的轻松与通透感。
加之有数位顶尖强者坐镇护持,不过片刻功夫,那盘踞在他体内、宛如异物的最后一丝“降临之力”,已被彻底拔除,涓滴不剩。
“可以了——”
敖玥清冷的声音响起,指尖光芒收敛。她示意众人可以放松。
谢灵缓缓睁开双眼,眸光清澈,褪去了所有神异的光彩,只余下属于普通人的平和与深邃。从这一刻起,他,谢灵,终于回归为一个纯粹的凡人。
然而,那些由仙气凝聚而成的晶体光晕,并未立刻消散,它们如同有灵性的萤火,恋恋不舍地在他周身轻盈盘旋、游弋,仿佛在向这个曾经承载过它们的躯体作最后的告别。
“感觉如何?”
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波动,洛环第一时间关切地询问。
“无碍,大将军。”谢灵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
“甚好。若后续有任何不适,务必告知星灵君,她会倾尽全力为你排除隐患。”
“嗯。”
谢灵郑重颔首,随即再次沉静心神,迎接下一阶段的抽离。
敖玥指尖光芒再起,轨迹却已截然不同。她开始以龙族特有的至高法则,细致入微地梳理谢灵的经脉血肉,排查任何可能因力量抽离或过往经历留下的隐患。
时光悄然流逝。
“现在,你眼前所见的,便是前辈在你体内种下的因果之线,其中也包含你当初在天人遗迹与金炉之内,自行吸纳融合的那部分仙气本源。”
敖玥凝视着悬浮于谢灵身前、比之前更为凝练纯净的光晕晶体团,缓缓说道。
谢灵望着那团与自己命运紧密相连的能量,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然则,”敖玥话锋一转,“你之躯壳,历经此番脱胎换骨,其根基法相,早已迥异于寻常凡俗。因此,我会将这本就属于你、且已与你血肉相融的仙气本源,重新归还于你。只望你日后,善用此力。归返你之世界,非万不得已,切莫轻易示人,更勿滥用。切记,除非生死关头,绝境无路——”
龙尊这番语重心长的叮嘱,如同重锤敲在谢灵心间。他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感激热泪,连忙深深躬身行礼,声音哽咽:
“谢前辈再造之恩,晚辈永铭于心——”
“去——”
敖玥不再多言,袍袖轻拂。那团蕴含着精纯仙气的晶体光晕,瞬间化作一道温润而磅礴的洪流,精准地注入谢灵的眉心。
这一次,不再是寄居,而是真正的形神相契,血肉共鸣,彻底成为他生命本源的一部分。
“半字境界?!仅仅吸收了天人遗迹逸散的部分仙气,老师的肉身竟已被改造淬炼至如此境地?”
一旁护法的玄化难掩惊愕。回想当年,大将军引他入修行之门,他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夜苦修才堪堪摸到门槛。
而眼前这年轻人,竟凭借着仙气滋养和钱塘君遗留的因果机缘,水到渠成地踏入了此境!
当然,这并非终点。
在玲珑塔两位大能的协助下,谢灵更是在机缘巧合中,初步凝聚了属于自己的领域之道雏形。
至此,即便失去了那外来的“降临之力”加持,在面对最基本的危机时,他也拥有了足以自保的底牌。
随后,敖玥右手虚引,将那剥离出来的、属于钱塘君的淡黄色因果光晕收回。同时,她的目光落在了谢灵腕间那枚古朴的金手表上——星澜灵风。
“此物,终究是我龙族重宝,亦是前代龙尊唯一的遗泽。”敖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留在我身畔,方为妥当。”
“前辈言重了,您尽管取回便是。如今的我,确已无需它的庇护了。”
谢灵坦然应道,主动褪下了指环。
“善。”
敖玥颔首,将星澜灵风郑重收起。随即她手中光芒一敛,其余四人同时撤去法力,常书阁内激荡的能量场域瞬间归于平静。
事毕,敖玥不再停留,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消逝——作为龙尊,尚有无尽事务待她裁决。
克莱恩与罗切斯特似乎想对谢灵说些什么,奈何玲珑塔方向又传来紧急讯息,两人只得带着未尽之语,匆匆告辞离去。
转眼间,偌大的常书阁中心,便只剩下了玄化、桃岚以及洛环三人。
“外来者,我……”
洛环刚欲开口,却被桃岚抢了先。
“请容我向你致歉。”
桃岚上前一步,姿态前所未有的谦和,全然不见昔日天人阁首席“桃梦仙子”的清冷孤高。
“你为星光墟、为万千生灵付出如此之多,我等却无以为报。更令人羞愧的是,在你初临此地之时,我代表天人阁对你多有轻慢无礼,更因此无心伤害了心雁的情感……今日,特为我当初之傲慢与无理,向你郑重致歉。”
她的语气诚挚,深深一礼。
“仙子大人,您这是折煞我了!万万不可!”
谢灵受宠若惊,慌忙上前欲扶起她。在他心中,桃岚始终是值得敬仰的存在,如此大礼,他如何承受得起。
“此歉意,发自肺腑。”桃岚坚持道,“未曾想,经历这连番血火劫波,竟连与你坦诚交谈的机会都险些错过。如今战事已歇,若再不表达心中愧意,只怕再无机会……”
“仙子大人言重了!您的心意,晚辈已然心领神会。况且,您为守护此地,亦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晚辈亦在此,向前任天人阁最高执政官,芷兰姐姐,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芷兰……”提及故人,桃岚眼中亦泛起复杂的光芒,带着深深的感怀与敬意,“她,确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老师——”
正当谢灵分神之际,玄化已上前一步,沉声开口。
“玄将军?您……您方才唤我什么?”
谢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天人阁二将军,威震四方的玄化,竟对他这个“外来者”尊称老师?
洛环眼中含笑,显然早已明了玄化心意。
“是的,您是我玄化的老师。”玄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尊重,“大将军引我入剑道之门,授我修行根基。而您,则教会了我诸多为人处世、持剑卫道的道理。无论是战火纷飞中的人情冷暖,还是对‘包容’与‘善念’的领悟践行,您皆走在我之前。这一路行来,您之言行,深深启迪了我,助我感悟良多——”
“可……可我只是一个外来者啊……”
谢灵仍感惶恐。
“身份,早已不足以定义一切。”玄化目光灼灼,“此时此刻,在万千内地客与四海外化民心中,你已是与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比肩的英雄!更是我玄化心中,最为敬重的老师!”
“玄将军……我……”
巨大的冲击让谢灵一时语塞。
“不必再以将军相称。”玄化语气温和下来,“日后,你与洛大将军一般,唤我‘玄卿’即可。只是此称姗姗来迟,竟在离别之际方才道出,我心中……亦有愧意。”
谢灵只觉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他,一个误入此界的凡人,竟成了星光墟的英雄,更赢得了这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这份跨越了仙凡鸿沟、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情谊,已然谱写出一段不朽的传奇佳话。
“既如此,余者便无需多言了。”洛环爽朗一笑,上前拍了拍谢灵的肩膀,“谢灵小兄弟,玄卿甘愿奉你为师,桃梦亦为过往致歉。至于我这位最高统帅的敬意,早已在你留驻星光墟的每一刻,不言自明了。”
“但是……”
“好了,不必推辞。”洛环大手一挥,截断了他的话头,“你来此多时,想必还未曾好好品尝过星光墟的珍馐美味。此地地处东海长槽,自古便是中日文化交融之所。为你备下的庆功盛宴早已齐备,此刻,正是主角荣归华堂之时!”
“老师,请——”
“走吧,我们最尊敬的大英雄——”
尽管心中仍带着几分不习惯的赧然,但在三人真诚而热切的目光簇拥下,谢灵终是含笑点头。一行人离开常书阁,向着枫叶苑最繁华、最盛大的所在——新月广场,迤逦而去。
而那边,此刻灯火辉煌,恍如白夜。无数盏造型精巧的琉璃灯笼沿着广场边缘与回廊高悬,散发出温暖而璀璨的光芒。
广场中央,早已布置起一座巨大的、覆着精美绸缎的宴台。
宴台四周,并非传统的中式圆桌或日式矮几,而是别出心裁地融合了两者特色——既有可供多人围坐、铺着华丽锦缎的宽敞席面,也点缀着一些精致的、铺着蔺草席的日式小案几,供喜好清静或进行茶道等仪式的宾客使用。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气,既有清雅的花香,也有浓郁的食物芬芳。
宴台之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宛如艺术品般陈列,完美体现了中日交融的特色:
刺身盛合、天妇罗拼盘、精致和菓子、东坡肉、清蒸东星斑、水晶虾饺,以及中日饮食交融的特色:
茶碗蒸 (chawanmushi) with 蟹肉鱼翅:日式茶碗蒸的滑嫩基底中,融入了中式高档食材蟹肉与鱼翅丝,蒸蛋细腻如绢,鲜味层次丰富。
中日合璧寿司卷:既有传统的太卷、细卷,也有融入中式元素的创新卷物,如包裹着烤鸭肉、京葱丝的“北京卷”,或是点缀着麻辣酱的“川味卷”。
还包括许多特色酒水——青瓷酒壶温着醇香的绍兴花雕,小巧的德利(tokkuri)则盛着清冽的大吟酿清酒,任由宾客自取。
更有侍者捧着琉璃盏,盛放着星光墟特产的、闪烁着微光的“星辉酿”。
谢灵在洛环、玄化、桃岚、敖玥、克莱恩以及罗切斯特的陪同下步入广场中央主位。
刹那间,广场上所有宾客——星光墟的各界代表、幸存的将士、部分外化民领袖——纷纷起身,掌声雷动,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敬仰。
“恭迎英雄!”的呼声此起彼伏。谢灵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在洛环鼓励的目光下,他深吸一口气,向四方宾客郑重地抱拳回礼。
宴会随即开始。
洛环率先举杯,他手中是一只古朴的青铜爵,盛满了琥珀色的星辉酿。他声如洪钟,响彻全场:
“诸位!今日之宴,非为庆贺胜利,胜利的荣光属于所有为之牺牲的英魂!今日之宴,是为感谢!感谢一位来自异界的朋友——谢灵!他以凡人之躯,承托天命,挽狂澜于既倒!这第一杯,敬谢灵!敬他的勇气、仁心与无畏的牺牲!饮胜!”
声落,全场举杯齐呼:“敬谢灵!”
声浪震天。
谢灵连忙举杯回敬,一饮而尽,酒液带着奇异的温热感流入腹中。
而桃岚今日换上了一身素雅却不失华贵的淡粉色振袖和服,衣袂飘飘。她手持一只白瓷酒盏,仪态万方地起身,声音清越:“谢灵君。前番种种,桃岚已致歉于私。此杯,代表天人阁全体,敬谢灵君。若无你挺身而出,天人阁道统恐已断绝,芷兰的牺牲亦将蒙尘。此恩,天人阁永世不忘。愿你归途顺遂,仙缘永驻。”
她优雅地举杯示意,然后以袖掩面,小啜一口清酒。谢灵深深鞠躬回礼:“仙子言重了,守护家园,义不容辞。谢过仙子与天人阁。”
玄化没有过多言语,他直接拿起一坛未开封的花雕,一掌拍开泥封,豪迈地为自己和谢灵各倒了一大碗。
他端起自己那碗,目光灼灼地看着谢灵:“老师!玄卿不善言辞,一切敬意,尽在酒中!此酒,敬授业解惑之恩!愿你归去之路,平安顺遂!他日若有缘,定当再聆教诲!干!”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谢灵看着眼前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如此真诚地称呼自己为老师,心中激荡,也捧起碗,朗声道:“玄卿!保重!”
随即同样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豪迈大笑。
“祝谢灵小兄弟一切安好——”
克莱恩、罗切斯特、格尔温和戈亚斯一起举杯道。
“安好——”
敖玥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十分平静可她的言行举止间,也透露着对他的认可。
就在气氛热烈之时,井上春延缓缓入席。
“洛环大将军,桃梦仙子,玄化将军,还有我们星光墟的英雄——谢灵君,请恕春延来迟。”
井上春延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他身后科员奉上一个精致的漆盒。
“井上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洛环作为主人起身相迎。
井上春延走到谢灵面前,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谢灵君,天庐阁虽偏安一隅,但你力挽天倾,拯救万灵于水火的功绩,心阵全看在眼里,你当照耀史册。我代表天庐阁,向英雄致以最高的敬意与谢忱。”
他示意随行科员打开漆盒,里面是一幅卷轴和一把小巧的折扇,“此乃我阁珍藏的《东海星月图》摹本,以及一把绘有心阵【星辰】真言的法扇,上面亦充满着星辰之力,愿佑英雄归途安宁,邪祟不侵。”
谢灵连忙行礼致谢:“井上先生过誉了,晚辈惶恐。多谢天庐阁厚赠,定当珍视。”
井上春延接过侍者递上的清酒盏,举杯道:“此杯,敬英雄。亦敬星光墟与天庐阁,永结睦邻之好。愿两地如星月辉映,共保东海长宁。干杯。”
他的祝酒词简洁而富有深意,既表达了对谢灵的敬意,也隐晦地强调了天庐阁的地位与睦邻愿望。众人随之举杯共饮。
新月广场的喧嚣与华彩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就在这时,桃岚方才借着碰杯的时机,低垂眼睫,用仅有两人能闻的耳语说出的那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他平静下来的心绪中激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们……是否曾在某个时空擦肩而过?即便忆质无言,为何你我的气息中,都缠绕着一丝对方灵魂深处的回响?”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玄奥的疑问,让他心神剧震,连杯中清酒都险些晃出。
就在这恍惚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仿佛被什么牵引,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与灯火,瞥见远处幽暗的巷口——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朝他用力地挥着手,九条蓬松的狐尾在阴影中不安分地晃动着。
是杏雨!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谢灵几乎是立刻向身旁的洛环和玄化低声道了句“稍离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那片为他而设的荣耀中心,朝着那抹月光下的呼唤奔去。
刚踏入狭窄寂静的小巷,清冷的月光只来得及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道毛茸茸、带着温热体温的红色“绳索”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黑暗中疾射而出!
它们灵巧如蛇,迅捷如电,瞬间缠上了谢灵的手臂、腰身、双腿,将他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那触感柔软却坚韧无比,带着少女特有的淡淡馨香和一丝赌气的力道。
紧接着,月光如水银般倾泻的巷子中央,一个娇俏玲珑的身影轻盈地一跃而出,稳稳落在谢灵面前。杏雨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他,月光将她精致的脸庞勾勒得如同玉雕,因不满而微微涨红的脸颊更添几分生动。
九条蓬松的狐尾在她身后像盛开的红莲般摇曳,带着明显的不悦。
“喂!你这家伙!跑去参加那劳什子庆功宴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吗?真是的,无情无义的坏蛋!”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浓浓的嗔怪,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
“啊,没有没有啦!杏雨,我真不是故意的——”
谢灵连忙解释,试图挣扎,却被那看似柔软实则力大无穷的尾巴捆得更紧了些。
“不是的?”杏雨狐疑地眯起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尾巴又收紧了一圈,勒得谢灵闷哼一声,“真不是存心丢下我?”
“千真万确!我怎么会忘了你!”
谢灵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哼,谅你也不敢!”
杏雨这才撇了撇小嘴,似乎满意了些,心意一动,那些缠绕的尾巴如同活物般乖巧地松开,重新在她身后优雅地舒展开来,轻轻摆动。
“抱歉抱歉——”
谢灵揉着被勒得发麻的手臂,挤出一个有些无奈又带着讨好的笑容。
“光说抱歉有什么用?”
杏雨白了他一眼,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来——陪我听会儿歌!算是补偿!”
根本不给谢灵拒绝的机会,她拉着他,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小巷,轻车熟路地将他带到了附近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
这里远离广场的喧嚣,仿佛悬浮于城市之上。脚下是枫叶苑连绵起伏、灯火辉煌的屋宇,如同铺陈开来的星河;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辉遍洒,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杏雨变戏法似的掏出那副改造过的耳机,动作熟稔地将其中一只小心地附在自己毛茸茸的狐耳内侧,另一只则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谢灵的耳蜗。
按下播放键。
流淌而出的音乐,瞬间取代了城市的喧嚣和夜晚的寂静。不再是谢灵记忆中那种浸透着悲伤、彷徨与迷茫的曲调。
此刻萦绕耳畔的,是如同月光本身般舒缓、平静的旋律,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治愈的力量。
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灵动感,节奏明快而富有层次,仿佛在诉说着挣脱枷锁、拥抱新生的喜悦。
谢灵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明悟。他侧过头,看向身旁沐浴在月华中的少女。
她的眼眸映着月光和远处的灯火,亮晶晶的,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浅笑。他明白了——困扰她心头的谜团,那沉重的枷锁,终于被彻底解开。
此刻的她,如同破茧而出的蝶,展现着最本真、最自由、最鲜活的模样。
“好听吗?”
杏雨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好听。”
谢灵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真诚。
“别敷衍我!——”
杏雨故意板起脸。
“没有,真的很好听。不骗你——”
谢灵认真地强调,眼神坦荡。
“真的?”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真的。”
他再次肯定。
下一秒,杏雨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偷吃到糖果的孩子。“哈,我就想逗逗你嘛,看你那副较真解释的样子,傻乎乎的!”
笑声清脆,打破了月夜的宁静。
谢灵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位心思跳脱的狐妖少女,他实在难以分辨她何时是玩笑,何时是认真。
音乐继续流淌,旋律不知何时又悄然转回了谢灵曾经熟悉的、带着些许寂寥和悠远意味的调子。
谢灵忍不住再次侧目,目光落在杏雨被月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上。
“你看我做什么?”
杏雨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扭过头来,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啊?没、没看。”
谢灵像被抓包一样,慌忙别过脸去,耳根有些发烫。
杏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追问。
只是刚才那份欢快似乎随着音乐的转变而沉淀下来,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脚下璀璨的城市灯火,眼神变得有些飘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
“夜深了啊……”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嗯,已经过了午夜,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谢灵也望着远方,感受着夜风的微凉。
“那种……无聊的日子又要开始循环了……”
杏雨的声音里透着倦怠。
“无聊?”
谢灵有些不解。
“唉,对了!”杏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谢灵!你回你那个人类世界的时候……可不可以……把我也带上?”
“啊?!”
这石破天惊的问题让谢灵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舌尖差点被自己咬到。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想去那里看一看啊!”杏雨急切地解释,九条尾巴无意识地焦躁摆动,“看看你们人类是怎么生活的,体验一下你们那个社会的人情冷暖。在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厌倦和委屈,“我真的有点受够了。我是妖族没错,但妖族难道就非得一辈子困在这个身份里吗?我想……我想去追求我自己想要的人生!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
谢灵的大脑一片空白,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请求。
人妖殊途,带一个九尾灵狐回人类世界?
这其中的风险、禁忌、后果……他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不可以吗?”杏雨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浓浓的失望取代,随即又燃起一股倔强的怒火,“我就知道!你和那些老古板都是一个道理!死脑筋!不去就不去!你以为我很稀罕去似的!”
她气呼呼地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着他,尾巴也赌气似的甩到一边。
“杏雨——”
谢灵看着她孩子气的背影,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出这般天真又任性的小女儿情态吧?
“只是……”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细弱蚊蚋,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如果你走了的话……这里就……就又少了一个……能陪我一起听音乐的人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谢灵心中的迷雾。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从她气鼓鼓地用尾巴绑他过来,到拉他听歌,再到刚才看似任性的“想去人类世界”的宣言……
这一切的背后,核心只有一个——
她舍不得他走!
因为就在今晚这场为他而设的盛宴之后,明日朝阳升起之时,他便将告别这个光怪陆离的异界,踏上归途,回到他原本平凡的人类世界。
此一别,或许便是天涯永隔。
“我……”
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谢灵的鼻尖和喉咙。离别的愁绪如同夜色般沉重地包裹下来。
是啊,谁的世界里没有无法言说的羁绊和不得不面对的分离呢?
“你在这里该多好……”杏雨依旧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有你在,起码……起码别人不会整天‘仙子’‘仙子’地把我供起来……有你在,我还能多一份……乐趣……”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洁白的狐尾,月光下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看着她强撑着的倔强背影,谢灵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仿佛被某种更汹涌的情感“啪”地一声扯断了。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伴随着对她那份孤独不舍的深切怜惜,冲口而出:
“杏雨……你想不想……来我的世界?”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
杏雨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月光照亮了她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脸庞,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瞪得圆圆的,里面瞬间涌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想……当然想!”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害怕这只是个一触即碎的幻梦。
“那……这样好不好?”谢灵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坚定而温柔,“等我回去,先安顿下来,适应一段时间……然后,等你准备好了,我……我来接你?或者……你想办法来找我?我带你去看我的世界。”
“诶?!”
杏雨彻底呆住了,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她,让她一时失去了反应。
“心璃姐姐……她生前的遗愿,就是希望能去看一眼我们的世界……这个愿望,她没能实现……”谢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对那位逝去仙子的怀念与遗憾,“现在……我带你去看,也算是……了结了她的一份心愿,也……也为你打开一扇通往更广阔舞台的门。让你……去体验你想要的人生。”
“真……真的可以吗?”
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交织,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点。
她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可以。”
谢灵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怜惜和一种奇异的责任感,他用力地点点头,许下承诺,“只要你想来,杏雨,我谢灵……随时欢迎!”
“你……”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杏雨再也无法维持任何矜持或傲娇。所有的委屈、不舍、惊喜、感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呜咽一声,猛地扑上前,将脸深深地埋进谢灵温暖的怀里,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溢出。
九条尾巴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软软地垂落下来,无意识地、依赖般地缠绕在谢灵的腿上、腰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谢灵的心被这滚烫的泪水浸得一片柔软。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安抚地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一下下地抚摸着那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蓬松的狐尾,感受着那温热细腻的触感。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在这高台之上,在清冷的月光和脚下温暖的万家灯火交织的背景下,任由时间流淌,无声地安抚着她汹涌的情绪,共同度过这离别前无比珍贵而难忘的一夜。
不知过了多久,杏雨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依旧赖在谢灵怀里,似乎贪恋着这份温暖和安心。夜风更凉了些。
“说起来……”杏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从谢灵怀里传来,“刚才……桃岚姐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谢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头顶柔软的发旋,月光洒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带着困惑和思索的语气,缓缓复述:
“她说……‘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是不是总在哪里见过?就算没有,为什么你我身上……都萦绕着彼此灵魂深处熟悉的气息?’”
“这样吗……”
杏雨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颊上带着同样的困惑和一丝莫名的悸动。她望向谢灵,两人目光相接,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深藏的、无法解释的谜题。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月光下流淌。他们不再言语,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散尽的广场,越过沉睡的城市轮廓,投向那浩瀚天穹中唯一的主角——那轮亘古不变的、皎洁的明月。
清冷的月辉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整个寂静下来的星光墟,仿佛在为这段跨越了种族与世界的奇妙缘分,投下一道朦胧而永恒的注脚。
那关于“熟悉气息”的疑问,如同月下的薄雾,缭绕在彼此心间,暂时无解,却为这离别之夜,增添了一份深邃而神秘的色彩。
时间在离愁别绪中悄然滑过,仿佛只一眨眼,清冷的晨曦便已刺破深沉的夜幕,毫不留情地将分别的时刻推至眼前。
常书阁前,敖玥龙尊肃然而立。她指尖凝聚着难以言喻的磅礴伟力,对着虚空沉稳一划。
刹那间,空间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一道深邃、璀璨、流淌着液态星光般忆质能量的通道豁然洞开!
通道的一端,稳稳锚定在星光墟枫叶苑的土地上,另一端则跨越了无尽时空,直抵人类世界东海之滨的罗寿屿。
这道“忆质通道”,便是谢灵归家的唯一路径。只需踏过它,他就能彻底摆脱此界纷扰,真正——**回家**!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浸透后的微凉,带着离别的湿意,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衣袖,也无声地浸润着每一颗难舍的心。空气仿佛凝结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前来送别的,只有洛环、玄化、桃岚、杏雨、井上春延、格尔温和戈亚斯,以及几位核心将领。
玲珑塔的克莱恩与罗切斯特,因塔内急务已于前一日匆匆返回,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笺交予谢灵,字迹略显潦草,却透着真挚:“小灵,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玲珑塔故友字。”
洛环亦是有意低调,不愿再如当初出征般兴师动众,只想在这晨曦微露的静谧时刻,悄然完成这场注定刻骨铭心的告别。
然而,星光墟英雄的归去,终究是牵动万千生灵的大事。
通道周围的空间,早已被无形的力量隔开,但隔板之外,无数手持记录符文水晶的“记录者”早已严阵以待,他们的“镜头”无声地对准了通道口的那个身影,铺天盖地的微光闪烁,只为捕捉这必将载入史册的瞬间。
谢灵站在那流动着星光的通道边缘,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片曾让他历经生死、脱胎换骨的土地。
枫叶苑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每一片叶子都仿佛沾染了离别的露珠。这里承载了太多的血与火、情与义、绝望与新生。
“保重!——”
洛环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他手中的战戟,他郑重地点头致意,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传递着无需多言的信任与祝福。
“老师,保重!——”
玄化挺直脊背,行了一个天人阁最郑重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剑士的锋芒与弟子的敬重。
“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杏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努力踮起脚尖,像风中一株不安分的蒲公英,用力地挥舞着手臂,九条尾巴焦躁不安地摇摆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随时欢迎你再次回来——无论何时!”
桃岚的声音清越,穿透晨风,带着桃花般的暖意与坚定的承诺。
“星光不去,天地永恒!谢灵君,愿此别非永诀!”
井上春延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古雅的礼节,话语中蕴含着天庐阁的祝福与期许。
“孩子!记住,你终将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这份经历,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敖玥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叩击在谢灵的心神之上,带着龙族特有的威严与洞悉未来的力量。
“你一定会成为天空中最闪亮的星辰!照亮你自己的路!”
格尔温和戈亚斯这对兄弟并肩而立,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用力地挥手。
“谢灵!”
鸣海的声音带着长辈的慈祥与深邃的智慧,他目光如炬,穿透距离。
“不管你以后遇到什么,这段在星光墟的岁月,这些在绝境中迸发的勇气与磨砺出的信心,都将化为滋养你成长的沃土。你的征途,绝非止于此地,而是在那——远方的星辰大海!
带着这份力量,勇敢前行吧!”他重重地点头,眼中是无限的期许。
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那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告别,谢灵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涩猛然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
他猛地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下一刻就会失控。他深吸一口带着晨露清冷与离别咸涩的空气,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抬起脚,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流淌着星光的忆质通道深处走去。
就在他踏入通道,身影被流动的忆质光芒包裹的瞬间——
星光墟这边:通道入口的光芒骤然变得强烈而柔和,如同为他铺就一条归家的星河之路。
人类世界,罗寿屿医院:那躺在病床上数月、靠着仪器维持生命的身体,心电监护仪上原本平稳的曲线,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充满生命力的剧烈波动!
尖锐的“嘀嘀”声瞬间打破了病房的沉寂,屏幕上跳跃的数字如同擂响的战鼓!沉睡的意识,正跨越时空的阻隔,猛烈地冲击着现实的躯壳!
而在那光芒流转、时空交错的通道深处,谢灵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心璃那温柔而坚定的身影。
她的笑容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
“走下去,小灵!无论前方是什么,我会一直……一直为你加油的!”
刹那间,在星光墟经历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惶恐迷茫,到并肩作战的热血沸腾,从濒临绝境的绝望,到力挽狂澜的荣光,从真挚的友谊,到懵懂的情愫……
无数记忆碎片如同被惊起的暴风雪,呼啸着、旋转着向他迎面扑来!巨大的情感洪流几乎将他淹没,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融入身边流淌的忆质星光之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无比坚定,迎着通道尽头那片属于故乡的、越来越清晰的光明,大步前行。
他,终于挣脱了宿命的漩涡,即将踏入——一个虽平凡却由自己主宰的全新世界!
——
通道的光芒在谢灵身影完全消失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最终化作一个微小的光点,彻底消失在常书阁前的空气中,只留下地面上一个淡淡的、散发着微温的圆形印记。
清晨的风依旧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方才还充斥着离别愁绪与能量波动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一种空旷的寂静,仿佛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从未发生。
敖玥缓缓收回维持通道的龙力,她脸上那送别时的温和与期许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龙族至尊的、深不可测的凝重。
她并未看向怅然若失的洛环等人,而是蓦然转身,金色的龙瞳锐利如刀,穿透了空间的屏障,牢牢锁定了虚空中某个常人无法感知的节点。
那里,一个极其黯淡、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混乱与衰败气息的虚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摇曳不定——赫然正是曾经威震寰宇、如今却落得如此凄惨境地的无上尊帝龙火!
“此间事了,归途已定。”敖玥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如同万载玄冰撞击,瞬间冻结了空气中残留的温情,“那么现在,是时候清算另一笔旧账了。”
她的目光扫过尚沉浸在离别情绪中的桃岚,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桃岚,上前。把你兄长——龙火——他如何从九天之尊,一步步沦落至此等不堪境地的经过,事无巨细,详细禀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