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像被打翻的浅灰墨汁，在天际晕染开一片惨淡。
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顽固地在危险区间徘徊，每一次单调的“滴答”声，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搅得人坐立难安。
谢灵僵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金属折叠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的眼窝陷得厉害，像是被无形的手掏去了一块，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眨不眨，轮流胶着在妹妹云儿和晓晓的脸上。
他的左手紧握着云儿滚烫的小手，右手则覆在晓晓同样灼热的手背上，掌心早已被汗水浸得发皱，麻木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小臂，可他连手指都不敢松动分毫——那触感，仿佛是维系两条摇摇欲坠生命线的唯一锚点，一旦松开，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尝试动用自己体内的仙气来观察一下两个女孩体内的情况，却发现以前好像是屹立着一堵高耸的墙，以他的能力，根本发现不了一点奇怪之处。
后半夜，在强效退烧药注入静脉后，护士又用温水一遍遍擦拭两个女孩的额头、脖颈和腋下，物理降温与药物作用双管齐下，才总算让她们从接近40度的高热峰值上，艰难地回落了些许，勉强维持在38.5到39度之间。
但这微弱的好转，远不足以让人松口气。那诡异的昏迷依旧如影随形，间歇性的、无意识的痛苦抽搐也未曾停歇。
她们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烈火炙烤过，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干裂的嘴唇起皮泛白，时不时会溢出细碎而模糊的呓语，或是压抑的呜咽，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尖得像针，扎得人心头发紧。
她们就像被困在无法醒来的灼热噩梦里，挣不脱，逃不掉。
而谢灵指尖偶尔触碰到的、那层滚烫皮肤下隐隐透出的深层冰冷感，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吸附在他的感知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病房门被人用指节轻轻叩了两下，随即“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谢传春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从某个重要场合直接赶来的，身上还带着奔波的风尘气——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领带也松开了半截，领口微敞，露出里面雪白衬衫上被汗水洇出的浅痕。
不过一夜功夫，他仿佛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鬓角的发丝似乎更白了些，平日里那双锐利如鹰、总能在商场上洞察先机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疲惫覆盖，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片刻停留，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病床上两个受苦的孩子身上，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无声地走到谢灵身边，那只常年握着钢笔、签下无数合约的大手，此刻带着不容错辨的沉重，落在了儿子的肩膀上。
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像是在传递力量，又像是在竭力稳住自己。
“医生怎么说？”
谢传春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透着一夜未眠的干涩与沙哑。
谢灵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蒙了层灰的玻璃，他看向父亲，喉咙动了好几下，才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将医生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病因不明”、“不排除重度应激反应可能”、“各项检查指标无明显异常，需密切观察”，末了，他又补充了那句让医生也面露困惑的“内寒外热”体征，声音轻得像叹息。
谢传春沉默地听着，脸色愈发阴沉。他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经受过无数风浪，什么棘手的局面没见过？
可眼前这超乎常理、连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状况，却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深切的无力。
他俯下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用指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滚烫的额头，那惊人的热度烫得他指尖一缩。
他又小心地握住谢云的手腕，那皮肤下隐隐透出的异常冰凉，像一股寒流顺着指尖窜进心脏，让他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滞了半拍。
他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消毒水的刺鼻味和挥之不去的沉重父爱。
他直起身，又转向旁边病床上同样痛苦的张晓晓，仔细看了看她的状况，眼神中的凝重丝毫未减。
“谢先生。”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晓晓的父母也赶到了。
张太太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显然是哭了一夜，眼下的乌青浓重得遮不住，一进门看到女儿毫无生气的样子，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又忍不住滚落下来，被身旁的许先生紧紧搂住肩膀。
许先生也是一脸憔悴，眼下泛着青黑，他对着谢传春和谢灵勉强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情况……还是没好转吗？”
谢传春沉重地摇了摇头，侧身示意他们到病房外说话，以免惊扰到孩子。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郁。
三个忧心忡忡的家长站在窗边，低声交换着信息，语气里都充满了相同的困惑、难以言说的恐惧，还有一种抓不住根源的愤怒。
谢传春再次强调了医院的初步判断——排除了常见病原体感染，也没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但他也直言不讳地表示，这种情况绝非寻常。
“我已经动用了所有关系，联系了国内最顶尖的儿科专家、神经内科专家，还有研究罕见病的团队，让他们尽快进行远程会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顿了顿，谢传春看了看四周，才更低地说道：“我还托人去请了一位……在疑难杂症方面很有研究的老中医。”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有时候，古老的智慧或许能看到现代仪器看不到的东西。”
这话里隐隐透出的、超越常规医学的暗示，让本就六神无主的张氏夫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眼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片刻后，谢传春重新走进病房，来到如同石雕般守在床边的谢灵身旁。
“小灵，”他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你守了一整夜，眼睛都熬红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这里有我，还有护士医生在，有事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谢灵猛地摇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爸，我不走，我要守着云儿……”
“胡闹！”
谢传春的语气加重了些，但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担忧，
“你是她哥哥，我知道你心疼。但你也是人，不是铁打的！把自己熬垮了，谁来照顾云儿？听话，回去睡几个小时，哪怕只是闭眼眯一会儿。别忘了，你还是个学生，学业也不能完全扔下不管。”
他提到“学业”时，语气明显顿了一下，带着些微的复杂——他自己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强调这个，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但这更像是一个父亲在极端焦虑下，试图为儿子抓住一点“正常”生活的碎片，一点可以落脚的实处。
谢灵还想反驳，嘴唇动了动，可当他对上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那份深藏在眼底的疲惫时，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父亲是对的，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头痛欲裂，视线都有些模糊，继续硬撑下去，除了让家人更担心，毫无意义。
他慢慢松开握着妹妹的手，指尖离开那片滚烫时，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支撑。
他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发黑，身体踉跄了一下，被父亲眼疾手快地及时扶住。
“去吧。”谢传春拍了拍他的背，语气不容商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路上小心。有任何情况，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谢灵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被高热折磨的妹妹，那张小脸上的痛苦表情，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心里。
他才一步三回头地、步履蹒跚地走出了病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燥热和沉重。
医院外的世界已经苏醒，车流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近乎残忍，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被诡异病痛笼罩的空间，形成了鲜明而刺目的对比。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噩梦中挣扎着走出，却又跌入了另一个更加茫然、更加无措的现实里。
他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走着，大脑因为严重缺乏睡眠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思绪却混乱得像一团被揉皱的乱麻，妹妹痛苦的表情、晓晓父母泛红的眼眶、父亲强撑的镇定、医生困惑的眼神……还有那深植于他记忆深处的、滨海大厦后巷那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往生之门”……
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几乎要将他逼疯。
“谢灵？”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惊讶，在他身后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混沌的思绪。
谢灵茫然地转过身，看到同班同学万生吟正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旁，手里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水果篮，脸上写满了意外和真切的关切。
万生吟在学校里是个出了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性格也比较活跃外向，平时和谢灵的关系还算不错，算是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真是你啊！我刚才看背影就觉得像，还不敢认呢！”
万生吟快步走了过来，目光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谢灵，看到他眼下浓重的乌青和憔悴不堪的样子，脸上的惊讶立刻变成了真切的担忧，
“你这是……怎么了？天哪，你脸色也太差了吧！出什么事了？我昨天听班上同学说，你妹妹好像突然进医院了？是真的吗？”
他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
谢灵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点声音。
“严重吗？在哪家医院？我正好要去看个亲戚，顺道买点东西，”万生吟晃了晃手里的果篮，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是方便的话，我也去探望一下？”
“市儿童医院……我刚从里面出来。”谢灵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费力，“谢谢你……只是，情况……暂时不太好。”
万生吟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样子，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很识趣地没有再追问细节，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唉，真是……太突然了。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的。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啊，看你这状态……再熬下去可不行。”
他顿了顿，像是想转移一下这过于沉重的话题，又或许是真心想让谢灵透透气，便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走吧，别在这儿站着吹风了，我去买点喝的，你也喝点水，缓一缓。”
谢灵此刻确实感觉口干舌燥，喉咙像要冒烟，脑袋也晕得厉害，便木然地点了点头，脚步虚浮地跟着万生吟朝便利店走去。
清晨的便利店人不多，只有一两个早起的顾客在挑选商品。
冷柜发出持续的“嗡嗡”运作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万生吟走到冰柜前，拿了两瓶冰镇的运动饮料，拧开一瓶递给谢灵，自己则拧开另一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让他精神了不少。
“唉，说起来，最近这阵子真是邪门了，”万生吟靠在冰柜上，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对神秘事件既害怕又忍不住兴奋的复杂情绪，“城里怪事一桩接一桩的，搞得人心惶惶的，总觉得不太对劲。”
谢灵拧瓶盖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就那个223路公交车的事，你肯定也听说了吧？”
万生吟见他有了反应，语气更兴奋了些，
“网上都传疯了！说是在公交车凭空消失了好几个钟头，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车上的人……”他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意识到失言，看了一眼谢灵苍白的脸色，赶紧刹住话头，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呃……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谢灵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但心脏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云儿和晓晓，正是那场诡异事件的亲历者，也是受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万生吟见状，赶紧转移了话题，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而且啊，你不知道，跟223路公交车事件差不多齐名的，还有咱们学校后面那栋‘鬼楼’——就是以前旧校区废弃的那栋老教学楼！听说……最近也又开始不太平了！”
“鬼楼？”
谢灵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那栋楼他当然知道，就在离他们现在的初中不远的地方，是几十年前老校区废弃后留下的，一直荒在那里，外墙爬满了茂密的藤蔓，窗户大多都破碎了，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眼睛。
关于它的各种灵异传说，在学生之间流传了很久，但大多都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没人真的当回事。
“对啊！就是那儿！”万生吟见他感兴趣，说得更起劲了，“以前也就是些老掉牙的传说，什么晚上有人听到里面有哭声啊，有人看到窗户上有白影子飘啊之类的，都没人当真。但这几天，不一样了！”
他凑近了些，眼神里闪着兴奋又紧张的光：“有好几个住在那附近的住户，晚上都信誓旦旦地说，看到那栋楼里有奇怪的光在闪！不是手电筒那种正常的光，是那种……忽明忽暗的，颜色也特别怪，有时候是绿油油的，有时候又是蓝幽幽的，像鬼火似的，在楼里飘来飘去的！还有人说，半夜听到里面传来特别奇怪的声音，不像人声，也不像风声，就是那种……吱吱嘎嘎的，像是木头在摩擦，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墙壁，有时候又像是很多人在低声念经，嗡嗡的，听得人头皮发麻，特别瘆人！”
“而且，”
万生吟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压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以前虽然传说多，但那楼好像也就是‘闹’而已，没听说真出过什么事。但这回不一样，有人说，感觉那栋楼……‘活’过来了！对，就是这种感觉！好像那层废弃的、死气沉沉的‘皮’被撕开了一个小角，里面藏着的东西……要钻出来了！还有人说，白天靠近那栋楼，都觉得心慌气短，头晕眼花的，邪门得很！”
谢灵静静地听着，握着饮料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冰凉的瓶身在掌心留下了一圈凉意。
万生吟的描述，像是一块块冰冷的拼图，正与他脑海中那些模糊的、不祥的预感，缓缓重合在一起。
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可怕的、不为人知的联系？那栋废弃的“鬼楼”，是否也成了某个异常力量的宣泄口，或者……另一扇新的“门”？
“所以呢，”
万生吟没注意到谢灵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像隔壁班的赵哲，李鹏他们，就商量着……反正离得也近，找个放学的下午，天还没黑透的时候，一起去那楼外面看看！就远远地看看，不进去，就在围墙外面转转，拍点照片或者视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邪乎！怎么样，谢灵，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就当……散散心，换换脑子，总比一个人闷着强，对吧？”
万生吟发出邀请，一方面是出于男生特有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探险心理，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想拉谢灵出去走走，让他别一直沉浸在妹妹病重的焦虑和痛苦里，或许换个环境能好点。
谢灵沉默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理智告诉他，现在妹妹的情况不明，他最应该做的，是回家好好休息，养精蓄锐，随时等待医院的消息，而不是去掺和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危险事情。
父亲也叮嘱过他，要注意身体，别忘了学业。
但是……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妹妹在高烧中痛苦抽搐的模样，那张小脸皱成一团，看得他心都要碎了。
还有那扇“往生之门”吞噬光线的黑暗，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种强烈的直觉，一种仿佛被无形之手推动的感觉，在他心底疯狂地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