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织,细密的雨丝被晚秋的寒风裹挟着,斜斜地倾泻而下,将整座盘踞在半山腰的谢家别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远远望去,那栋通体雪白的建筑在墨色山影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屋内透出的暖黄灯火明明灭灭,却奇异得像一座漂浮在雨雾里的孤岛——
灯火是暖的,能驱散雨夜的寒凉;可那份与世隔绝的静谧,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仿佛人间烟火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谢灵紧紧牵着妹妹云儿的手,两人踩着碎步小跑过前庭的石板路。雨水早已将青灰色的石板冲刷得锃亮,倒映着别墅门口的廊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细碎的星光上。
冰凉的雨点斜斜打在脸上,带着深深的凛冽寒意,让谢灵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身旁的云儿更是将小脸埋进哥哥的胳膊肘,细弱的脖颈往衣领里缩了缩,原本就攥得紧实的小手,此刻几乎要嵌进谢灵的掌心。
刚踏上别墅门前那几级被雨水浸得温润的汉白玉台阶,谢灵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起手叩响门环,那扇厚重得能隔绝外界一切声响的雕花橡木门,便从内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门轴转动时没有半分滞涩,仿佛早已等候了许久,就为了在他们抵达的瞬间,准时敞开温暖的怀抱。
管家李红霞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厅暖黄光晕的中心。
她一身深灰色的定制套装剪裁利落,衬得她身姿挺拔;乌黑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也被精心固定,不见半分凌乱。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热情与关切——笑容的弧度刚好抵达眼底,既不显得刻意讨好,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眼神的温度温和得恰到好处,像是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被,暖得让人安心。
“公子,小姐,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李红霞的声音温和而清晰,语速平稳得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节奏感,
“这雨下得又急又冷,快进来暖暖,别冻着了。”
她说着,脚步轻快地侧身让开道路,留出足够两人并行的空间。
等谢灵和云儿带着一身湿气跨进门厅时,她又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谢灵肩上那个还在滴着水的帆布书包——手指避开了书包带最湿的部分,动作轻得像是怕弄疼了什么;
随后又转向云儿,蹲下身帮她脱下那件沾满雨珠的浅粉色薄外套,指尖拂过云儿冻得发红的小耳朵时,还特意放轻了力道。
整个过程流畅得像一段排练过无数次的剧本,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连外套上滴落的雨水,都恰好落在门厅角落的吸水地垫上。
“你们的自行车我一会儿去推进车棚,擦干了再盖防雨布,放心吧。”
李红霞一边将两人的湿衣物挂在门厅的恒温烘干架上,一边接着说道,
“一楼客用洗手间里我放了热毛巾,你们先好好擦擦脸和头发,尤其是云儿,可别感冒了。厨房的砂锅里还温着姜汤,加了红枣和桂圆,一会儿喝一碗,浑身都能暖过来。”
她的话语如同她的动作一样,高效而周到,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仿佛早已在心里计算好了他们到家的每一分每一秒,将所有应对措施都提前准备得妥妥帖帖。
谢灵牵着云儿走进客用洗手间时,果然看到洗手台上放着两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用手一摸,还是温热的。
云儿踮着脚站在镜子前,用热毛巾捂着小脸,很快就驱散了脸上的寒意,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等两人整理完毕,走出洗手间时,餐厅里已经飘来了浓郁的饭菜香——那股香气混合着油脂的温暖、菌菇的鲜醇和酱料的咸香,霸道地占领了整个走廊的空间,无孔不入地勾动着两人早已空荡的胃。
走进餐厅,谢灵才发现胡桃木长桌上已然摆好了晚餐。
素雅的蓝白瓷盘放在米色餐垫上,四菜一汤静静地躺在盘中,色彩搭配和谐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静物画——
翠绿欲滴的清炒西兰花上撒了几粒鲜红的枸杞,脆嫩的菜叶还带着刚出锅的水汽;
油亮红润的红烧排骨裹着浓稠的酱汁,排骨的纹理间还渗着油花,连骨头缝里都挂满了酱汁;
金黄诱人的脆皮炸虾排得整整齐齐,虾壳炸得金黄酥脆,边缘还带着一丝焦香,能隐约看到内里雪白的虾肉;
嫩滑洁白的豉汁蒸鱼上铺着葱丝和红椒丝,鱼肉的缝隙里渗着清亮的豉汁,连鱼眼都透着新鲜。
还有一盆奶白色的杂菌菇汤,正冒着袅袅热气,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用勺子轻轻一搅,就能看到香菇、金针菇、蟹味菇在汤里轻轻晃动,鲜美的香气顺着热气往上飘,让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谢灵拉着云儿在餐桌旁坐下,先给云儿夹了一块炸虾,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牙齿轻轻一合,包裹着虾身的外壳便发出细微而悦耳的“咔嚓”声,应声碎裂,酥脆的外壳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椒盐味;内里的虾肉却异常鲜嫩弹牙,咬下去时还能尝到一丝清甜的汁水。
那极致的酥脆与随之而来的鲜嫩形成了绝妙的对比,纯粹而直接的味觉享受,像一阵温暖而有力的风,瞬间席卷了他的感官。
盘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似乎暂时冲散了他心头盘踞不去的阴霾。所有这些令人不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被这人间烟火的踏实感暂时压制了下去。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很快散去。享受美食本就是人间至高的乐事之一,何苦再将白日的苦恼带到这温馨的餐桌上来?
一家人——尽管父亲今晚依旧缺席,偌大的餐桌只坐了他们三人,显得有些空旷——能围坐一起,有说有笑,共享一顿可口的晚餐,不正是最平凡也最理想的夜晚吗?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正努力用勺子对付一块排骨的云儿: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塞满了食物的小松鼠,眼睛里闪着满足的光,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一点酱汁,模样可爱得紧。这画面让他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李红霞没有坐在主位,而是极其自然地坐在了稍远一些的副位上——这个位置既在餐桌的氛围之内,能听清两人的对话,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人觉得压迫。
她情商极高,言谈举止既不僭越,从不会主动提起“主人”的话题,试图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又丝毫不显生分,偶尔会给云儿夹一块鱼肉,或是和谢灵聊几句学校的事,仿佛本就是这家中的一份子。
云儿说起学校里的趣事时,她会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回应,眼神里满是真诚;谢灵提到最近在看的时事新闻时,她也能说出几句独到的见解,既不显得刻意附和,也不会让人觉得卖弄学识。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话题,都仿佛精准地踩在了兄妹二人的兴趣点和知识面上,使得餐桌上的气氛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融洽。
谢灵心里清楚,这绝非一个初来乍到不过数周的管家所能具备的亲和力与洞察力,她待人接物的老道,察言观色的敏锐,都远远超出了“管家”这个身份该有的范畴。
然而,即便是在这最放松、最温馨的时刻,谢灵心底的某根弦,也始终未曾真正放松。
他无法忘记刚才在回家路上,穿过中心广场时,眼角余光瞥见的那道诡异黑丝。更无法忽视的是,他贴身处携带的那柄法扇传来的异动。
自从在两次事件之后,平日里它总是安安静静的,除过昨晚在《东海星月图》的映衬下,偶然点亮了两星芒,可今天,它却传来了一种极其轻微的浮动,透过薄薄的衬衫,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尤其是在李红霞偶尔靠近他,或是从他身边擦过,递上一碗汤或收拾餐盘时,这种细微的躁动便会变得清晰几分,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在提醒他“危险”。
谢灵知道,这位新管家的到来,必然是父亲或者谢氏集团基于某种深层目的的考量。
父亲从未对他解释过龙火离开后,真正接替管家这个空缺的职位的目的,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基于现实考虑,必须及时选聘出一位更加负责任的管家”。
即便眼前的一切都朝着最和谐、最顺利的方向发展,李红霞的表现堪称完美,但那道转瞬即逝的黑色丝线,以及法扇这绝不寻常的警示,都像无法忽略的杂音,顽固地提醒着他:
有一股未知的、难以理解的力量,正在这看似平静和睦的表象之下,悄然涌动,风起云涌。
晚饭后,谢灵又陪云儿在影音室里看了一会儿她最近痴迷的动画片。巨大的屏幕上色彩斑斓,卡通人物蹦蹦跳跳地唱着歌,云儿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哼几句。
直到云儿开始一下下地打着小哈欠,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坐在一旁的保姆才轻声细语地走过来,抱起云儿,哄着她上楼睡觉。
等影音室里只剩下谢灵一个人时,他才关掉电视,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墙上的挂钟显示才晚上九点半,离他平时入睡的时间还有很长时间。但一股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意,已经如同潮水般袭来。
高三学业的压力像一块无形的巨石,终日压在心头,每天要做的试卷堆得像小山,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到凌晨。
难得有这样一个因未知原因晕厥而得以暂时摆脱题海的晚上,充足的睡眠此刻显得比任何事物都更具诱惑力。
谢灵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强迫自己去思考那些纷乱如麻的谜题。它们暂时没有答案,与其让它们扰得自己心烦,不如先好好睡一觉。
他简单地洗漱过后,便关掉了台灯,躺上了那张柔软的大床。
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他的身体。
意识几乎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开始模糊、下沉,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被这深海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快,他便陷入了熟睡,沉入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梦境之海。
耳边,那遥远而缥缈、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呢喃与祷告声如期而至,如同永恒的背景音,在他的意识深处回荡。
昨天,这些声音还是模糊不清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只能听到零碎的音节;可是今天,它们似乎变得清晰了许多,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能被分辨出来,仿佛发声的源头,正在跨越某种无形的界限,缓慢而坚定地向他靠近。
“……世界……不应……就此终结……”
(die welt... soll nicht... enden...)
“……若此行……意为救赎……纵孤身……亦无悔……”
(Si haec iter... in redemptionem est... etiam solus... non paenitet...)
“……若天下人皆求独善其身……我,艾利阿斯……以创造之名立誓……奥黛尔……即为吾之遗嘱……”
(... ich, Elias... schw?re beim Sch?pfer... odell... ist mein testament...)
这个声音最为复杂,前半段仿佛是用他的母语在低吟,带着一种悲悯的温柔;后半段却转为了铿锵有力的德语誓言,每一个音节都掷地有声,承载着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执念与使命,在意识的深海中反复回荡,撞击着他的认知边界,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跟着收紧。
忽然,所有的声音和模糊的意象猛地一顿,如同卡带的胶片,瞬间陷入了死寂。
下一秒,谢灵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温柔却坚定地包裹、抽离。四周传来忆质那熟悉的、既温驯又充满杂乱信息的咆哮声——那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无数段记忆在破碎重组,模糊而震撼,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听到的远方风暴。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再次独自站在了谢家别墅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
雨,依旧在下,比之前更加冰冷刺骨,砸在脸上时带着一种刺痛感;夜,依旧深沉,墨色的天幕上没有一丝星光,只有别墅门口的廊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但周围的一切,都弥漫着一种异样的、非现实的质感——空气变得粘稠,呼吸时能感受到明显的阻力,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浓稠的液体;
光线扭曲不定,别墅的轮廓在视野边缘微微晃动,像水中的倒影一样,随着涟漪不断变形;万物寂静得可怕,连本该喧闹的雨声,此刻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绒布,变得沉闷而不真切,只能听到模糊的“沙沙”声。
我不是应该睡着了吗?怎么会又回到了这里?
谢灵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快速爬升,瞬间蔓延到全身。他尝试着呼喊,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云儿?李阿姨?”
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呼喊如同被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一般,连一丝回声都未曾激起。
整个空间仿佛被按下了绝对的静音键,只剩下那被扭曲过的、沙沙作响的雨滴落地声,以及他自己胸膛里,那越来越响、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一种被彻底隔绝、抛弃在正常世界之外的孤立无援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又是忆质的手笔。
谢灵很快反应了过来——上一次被卷入这种诡异的空间,还是一年前,那时他看到了许多更加震撼的景象,因让他更加了解了忆质的强大。
由记忆和意识碎片构成的特殊存在,却能在顷刻间构建出虚假却无比真实的空间,让人根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当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别墅墙角处时,果然看到了那熟悉的、散发着既不祥又奇异柔和光芒的特殊光源——
那光芒是淡紫色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脉动,每一次跳动都能让周围的空气随之震颤,是这片意识空间最显着的路标,也是所有异常现象的源头。
只是这一次,这片诡异莫测、由记忆和意识碎片构成的领域,又打算让他经历些什么?窥见些什么?或者……遗忘些什么?谢灵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时隔一年,再次被不由分说地卷入这超自然的梦境,他的内心五味杂陈。
既有对未知真相的隐隐期待——他太想知道家族的秘密了,太想知道母亲的去向,太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常;
也有对潜在危险的深深戒备——上一次在忆质空间里,他差点被困在记忆碎片中无法脱身,那种绝望感至今还留在他的心底,尚未完全散去。
谢灵深吸了一口这梦境中冰冷潮湿、带着尘埃与腐朽气息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疼,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他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攥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法扇——扇柄传来的微凉触感,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
随后,他迈开了沉重却坚定的脚步,向着那扇熟悉的、却可能通往未知境地的家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