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坑洼的柏油路上颠簸,轮胎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雷烈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疙瘩。
曾经熟悉的梧桐巷,如今却透着一股萧索的陌生。
石敢当把车停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喉结滚动了两下:雷队,到了。
雷烈推开车门,脚刚落地就被一阵穿堂风灌了满怀。
风里裹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像极了战场上空弥漫的尸腐气。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那里的弹头又开始隐隐发烫了。
巷子深处,那道熟悉的朱漆铁门如今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
门环上的铜狮早已被岁月啃噬得面目全非,铁链像一条死蛇一般瘫在地上,链节之间结着厚厚的蛛网。
雷烈走过去,伸出右手按在斑驳的铁门上。
掌心的老茧与铁锈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十年征战留下的伤疤在冷风中微微刺痛,那些被弹片划破的纹路,竟与铁门的裂痕奇妙地重合。
咔啦 ——
一声脆响,那根碗口粗的门栓在他掌下应声而断。
不是蛮力所致,而是指腹精准地按在锈蚀最严重的节点,用巧劲震碎了早已脆弱不堪的铁门栓。
石敢当在身后低呼:雷队!
雷烈没回头,只是缓缓推开铁门。
两扇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
声,像一个垂死老人的哀鸣。
门轴处的铁锈簌簌落下,在他军靴边积成一小堆红褐色的粉末。
院子里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曾经修剪整齐的冬青丛如今疯长成了一片野生灌木,齐腰深的蒿草在风中摇曳,草叶间还缠着破旧的窗纱。
西厢房的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黢黑的椽子,像怪兽张开的肋骨。
东墙根下,三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撕扯着什么,听到动静后猛地抬起头,露出了泛黄的獠牙。
雷烈的目光扫过去。
没有杀气,没有怒视,只是平静地落在那些野狗身上。
但那双眼眸深处沉淀的尸山血海,却让最凶悍的那只公狗夹起尾巴,呜咽着钻进了废墟。
另外两只也紧随其后,连拖在地上的半截破布都忘了叼走。
去年深秋的事。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雷烈转身,看见王婶抱着一个竹编菜篮站在门边,蓝布头巾下的脸蜡黄蜡黄的。
她是雷家的老邻居,看着雷烈长大的,此刻却像见了生人一般往后缩了缩。
王婶。
雷烈的声音有些沙哑。
哎,是小烈啊......
王婶搓着围裙角,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你可算回来了......
雷烈注意到她菜篮里只有三根蔫黄的青菜,还有一小把野葱。
往年这个时候,王婶总会送来刚出锅的糖糕,说他爹就爱吃这口。
家里......
他想问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王婶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菜篮子里发出细碎的声响:造孽啊...... 去年霜降那天,三辆推土机轰隆隆就开进来了。
崔家的人带着黑墨镜,手里都拎着钢管......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菜篮把手:你爹冲上去拦,被他们...... 被他们从台阶上推下来,腿就那么别在石狮子底下......
雷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子门口那对石狮子果然少了一只,剩下的那只前爪也断了,底座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们说雷家欠了崔家八百万,拿房子抵债。
王婶抹着眼泪,推土机把正房撞塌的时候,你爹趴在地上直吐血,喊着说要等你回来......
风突然停了,蒿草不再摇晃,空气里只剩下王婶压抑的啜泣声。
雷烈站在原地,背挺得像一杆标枪,阳光照在他布满伤疤的脸上,竟映不出一丝暖意。
他抬脚走向正房的废墟。
碎砖烂瓦在脚下发出
的碎裂声,像踩在枯骨上。
曾经光洁的红木地板如今被碾成了木屑,混着泥土和灰浆。
墙角的鱼缸裂成了蛛网,玻璃碎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在一堆断梁后面,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梨花木书架,虽然已经倾斜,上面的书散落一地,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母亲亲手打制的。
雷烈蹲下身,从瓦砾中捡起一本《孙子兵法》。
书页被水泡得发胀,封面上还有一个模糊的脚印,像是被人用鞋底碾过。
他记得这是父亲最珍爱的版本,扉页上有爷爷的亲笔批注。
手指抚过那道丑陋的鞋印,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把这本书放在最高的格子里,说等他长大了就传给自己,那时候父亲的手很稳,翻书时指尖带着淡淡的墨香。
这里......
王婶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指着西墙根,你爹被打晕后,就躺在这堆瓦砾上,被太阳晒了整整一天......
雷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碎砖颜色比别处深些,草丛也长得格外稀疏。他走过去,蹲下身拨开杂草,果然在一块青石板上看到几处暗褐色的印记。
不是血迹,是呕吐物干涸后的痕迹。
他认得,父亲胃不好,急火攻心时就会这样。
后来是我家老头子偷偷把你爹背去医院的。
王婶的声音更低了,崔家的人放话说,谁敢帮忙,就卸谁的胳膊......
雷烈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目光在废墟中逡巡,他在找一样东西,一样每个除夕夜都会摆在客厅中央的东西。
终于,在倒塌的电视柜残骸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相框。
相框的玻璃已经碎了,边角也磕瘪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五年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父亲穿着中山装,笑得眼角堆起了皱纹;
母亲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刚织了一半的毛衣,而他自己,穿着玄甲卫的作训服,肩膀上还别着
的肩章。
他伸手把相框从瓦砾中抽出来,动作轻得像在捧一件稀世珍宝。
玻璃碎片簌簌落下,在他手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
照片上有一道清晰的鞋印,正好踩在父亲的脸上。
那鞋印很深,边缘还沾着水泥渣,显然是有人故意用鞋底碾过。
父亲的笑容被弄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只眼睛还勉强能看出曾经的温和。
雷烈的手指拂过照片上父亲的脸,指腹擦过那些丑陋的鞋印。
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崔家的少主,崔厉。
王婶在他身后轻声说,就是他亲自踩的照片,还说...... 还说雷家的男人都是孬种......
雷烈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相框上的灰尘。
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照进来,在照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谁的眼泪在不停地流淌。
突然,他注意到照片角落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在院子里的石榴树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人。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灰蓝色的工装,像是拆迁队的工人。
雷烈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拍照时,石榴树刚开花,母亲还说要等结果了给父亲泡酒。
而现在,那棵长了二十年的石榴树,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桩,上面还留着被斧头砍过的痕迹。
他们拆房子的时候,有没有人拍照?
雷烈突然问。
王婶愣了一下:好像...... 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举着一个黑匣子在巷口拍了半天......
雷烈把相框小心地放进内兜,贴身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的伤疤似乎被照片的棱角硌得生疼,但他觉得这样很好,至少能感觉到一点真实的痛。
王婶, 他站起身,转身看着老邻居,我爹现在在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住院部七楼。
王婶连忙说,307 病房,我每天都去送点吃的......
雷烈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大概有五千块,塞进王婶手里:买点好的补补,算我谢您的。
这可使不得!
王婶连忙推辞,我跟你妈是姐妹,照顾你爹是应该的......
雷烈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纸币传过去:拿着。以后有难处,就去苏家找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苏清依家,在城东的梧桐路。
王婶这才收下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围裙口袋:小烈啊,崔家势力大,你...... 你可得当心啊。
雷烈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转身走出正房,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断壁残垣。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些碎砖烂瓦上,像是一条蛰伏的龙。
走到门口时,他停在那只断了爪的石狮子面前,石狮子的眼睛被人用红漆涂过,像两只流血的眼球,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雷烈伸出手,指尖在石狮子断了的前爪上轻轻一弹。
嗡 ——
一声低沉的嗡鸣,石狮子底座突然裂开一道细纹,不是被蛮力破坏,而是震松了内部早已腐朽的石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穿着中山装教他读书的父亲,那个在厨房忙碌的母亲,那个摆满书籍的小院,都已经死在了去年那个霜降的清晨。
而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复仇者。
雷烈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废墟,转身走出大门。
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竟在地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仿佛要将整个梧桐巷都吞噬了。
石敢当赶紧跟了上去,发动了越野车。
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巷子里的死寂,惊起了几只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车子开出梧桐巷时,雷烈从后视镜里看到,王婶正蹲在雷家大门口,用那块他给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石狮子底座上的血迹。
他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脊柱里的弹头又开始发烫,像是有团火在骨缝里燃烧,但这次,他没有感到痛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就像每次战斗前,血液开始沸腾的感觉。
去中心医院。
雷烈睁开眼,眸子里闪烁着冷冽的光,307 病房。
石敢当点点头,猛打方向盘,越野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朝着市中心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外,江城的高楼大厦越来越近,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像极了战场上那些冰冷的枪口。
雷烈摸了摸内兜,那里的相框还在微微发烫。
他知道,从踏入这座城市开始,他的战争就已经打响了。
而这一次,他的敌人不再是异国的叛军,而是藏在繁华都市里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