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积蓄了整夜的恐惧、紧张、疲惫与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临界点,化作震耳欲聋的狂喜欢呼、失控的尖叫、宣泄般的呐喊,以及喜极而泣的、几乎要拍碎手掌的激烈掌声!
笑声如同积蓄已久终于决堤的洪流,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钢铁空间里疯狂冲撞、回荡,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充满了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亲手创造了奇迹的、无与伦比的自豪!
有人激动地、不顾一切地拥抱住身边最近的同事,用力之猛几乎要将对方的肋骨勒断,仿佛要通过这种最直接的肉体接触来确认彼此都还真实地活着;有人无法控制沸腾的情绪,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身旁坚固无比的合金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巨响,拳头砸红了也浑然不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那几乎要撑爆胸膛的激动;更有甚者,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法自控地剧烈耸动着,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打湿了布满油污和汗水的工作服前襟。那是压力彻底释放后的虚脱,是跨越生死线后,对“活着”这一简单事实最虔诚的感恩。
“哇哈哈——!!!看到了吗!这就是爱与正义的伟大胜利啊!无可阻挡!” 拉格夫那极具穿透性的大嗓门如同号角般响起,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带着一股蛮牛般的冲劲,不由分说地狠狠给了身旁的兰德斯一个几乎能让人窒息的熊抱,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靠在墙边、脸色依旧苍白的戴丽也带得一个踉跄。
兰德斯被他勒得瞬间涨红了脸,脖颈上青筋暴露,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肺部空气被挤压得发出“嗬”的怪声,双手徒劳地拍打着拉格夫肌肉虬结的后背。然而,在这份几乎令人窒息的“暴力”拥抱中,他那张一向沉稳甚至有些严肃的脸上,却如同冰河解冻般,绽放出了前所未有、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那笑容纯粹而明亮,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他眉宇间的所有阴霾。戴丽连忙伸手扶住墙壁稳住身形,看着眼前这吵闹而又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再看看不远处那沐浴在逐渐增强的晨光中、呼吸平稳悠长的狼孩少年,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发自内心深处的、无比欣慰的浅笑,眼角有晶莹的泪光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两道湿凉的痕迹。
稍远一些,格蕾雅副所长、莫林教授、达德斯副院长和南丁夫人这四位核心人物站在一起。他们没有像年轻人那样肆意欢呼雀跃,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那张写满了疲惫、沾着油污甚至些许伤痕,却被巨大的喜悦和放松所点亮的脸庞。千言万语,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焦虑、争执、殚精竭虑的策划,以及最终孤注一掷的冒险,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都融化在那彼此交汇的眼神中,化作一抹心照不宣的、沉重而又轻盈的如释重负的笑意。甚至连兽群区那些依旧维持着守护姿态、喉间发出低沉呜咽的狼群,那悠长而富有韵律的声音里,似乎也悄然卸下了紧绷的警惕,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平和。
所有的笑声、欢呼声、哭泣声,所有无尽欢喜的心跳声与呐喊声,仿佛都真的汇聚成了一股无形的、向上的洪流,沿着那道奇迹般从天而降、驱散了所有阴霾与绝望的金色光柱,冲破了这钢铁巨兽的冰冷束缚,在如此特殊而永恒的一刻,直上云霄,响彻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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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经历了混乱与惊险的一夜后,兽园镇迎来了一个格外明媚的早晨。阳光如同最纯净的金色流沙,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穿透研究所高耸玻璃穹顶上的些许尘埃,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新与宁静,连平日里喧嚣的机械运转声似乎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三人,带着刚从学院餐厅打包出来的、还冒着滚滚热气的浓稠营养肉粥,以及一些洗得干干净净、色泽诱人的新鲜水果,再次来到了学院医疗区那条熟悉的、弥漫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特护病房走廊。经历了昨夜那场与死神赛跑的生死时速,此刻脚下每一步踏在光洁地板上的声音,窗外啁啾的鸟鸣,甚至是走廊尽头盆栽植物叶片上滚动的露珠,都显得如此珍贵而充满生机。
兰德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内心依旧残留的些许激荡,轻轻敲响了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请进!” 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清亮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雀跃的回应声,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带着惊喜和期待的眼神,推门而入。然而,病房内的景象,还是让他们瞬间愣在了原地,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病房里,那个昨天还如同破碎的玩偶般躺在冰冷的试验床上,被狂暴的能脉冲突折磨得奄奄一息、意识模糊的少年,此刻正精神奕奕地在洒满阳光的窗边来回踱着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身形依旧显得瘦削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已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脸颊上也泛起了健康的红润光泽。一头略显凌乱、却如同阳光织就的金色短发下,是一双清澈明亮、如同未被污染的林间清泉般的深棕色眼眸。那眼神中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好奇与探索的活力,灵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再也找不到半分昨日那种被痛苦与混乱吞噬的绝望痕迹。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边,连那略显凌乱的金发发梢都似乎在闪闪发光。
“你…你怎么就下床活动了?!” 兰德斯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连忙快步上前,语气中混杂着真切的关切和一丝习惯性的责备,“你才刚刚经历了那么巨大的能量冲击和能脉重塑手术!身体内部的修复还需要时间,就算自我感觉良好,也必须卧床静养,这是最基本的医学常识!快,听话,回床上躺着去!” 他说着,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搀扶少年那看起来依旧单薄的胳膊。
少年却异常灵活地一个侧身,轻巧地躲开了兰德斯伸过来的手,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野生动物般的本能敏捷。他顺势展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满室的阳光和新生,脸上随之绽放开一个如同阳光般毫无阴霾、极具感染力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兰德斯哥哥!我感觉真的……已经完全好了!身体里面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服,而且充满了力气,一点昨天那种难受的感觉都找不到了!” 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吐字清晰,逻辑分明,完全不像一个多年间只在狼群中生活、几乎与人类语言和社会完全脱节的人所能发出的。
一旁的拉格夫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绕着少年转了小半圈,一双铜铃大眼上下打量着,最后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惊叹道:“哇塞!你小子这恢复力也太逆天了吧?简直是非人类级别的!昨天看你那样子还……咳咳,” 他猛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尴尬地干咳两声,笨拙地改口,“呃……我是说,昨天还需要绝对静养呢,今天就能活蹦乱跳了?而且说话这么溜,条理清楚得很……喂,我说小家伙,那个”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好奇之火,凑近了些,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你……你真没骗我们?你真在那种荒郊野岭的狼窝里待了整整八年?” 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光芒。
兰德斯眉头一皱,习惯性地抬起手肘,就想给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的肋部来一下让他闭嘴。
然而,他的动作却被狼孩少年接下来的反应打断了。
少年脸上的笑容只是略微收敛了一下,那双清澈的深棕色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时光的深沉怀念,有对失去同伴的隐约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通透的平静与坦然。他平静地迎上拉格夫好奇的目光,非常认真地回答:“是的,拉格夫哥哥。我记得很清楚,我大概在不到六岁的时候……家乡,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子,出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我拼命逃了出来,在森林里迷了路,又冷又饿,快要死掉的时候,是狼爸爸……是狼群发现并收留了我。从那时候起,我就和它们一起生活,算起来,差不多有八次季节更替了。”
他的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然而那份超越年龄的平静感,却让一旁的兰德斯和戴丽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一丝细密的心疼。少年顿了顿,似乎看出了拉格夫眼中并未消散的好奇,又补充道:“森林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拉格夫哥哥想听的话,以后有时间,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戴丽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细节,她走上前,脸上带着温和如春日暖阳般的笑意,轻声细语地问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不过,你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几个的名字的吗?是早上查房的护士姐姐告诉你的?” 她说着,用手指依次点了点自己、兰德斯和还在挠头的拉格夫。
少年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真诚的、毫不掩饰的感激:“嗯,是的,戴丽姐姐。昨天我彻底清醒过来之后,负责照顾我的护士姐姐们就告诉我了。她们说,有很多很多好心人帮助了我。有一直守在我身边、想办法救我的兰德斯哥哥,有嗓门很大但很热心、力气也很大的拉格夫哥哥,还有像姐姐一样温柔、细心检查我身体的戴丽姐姐你。还有格蕾雅副所长、莫林教授、达德斯副院长、南丁夫人……” 他如数家珍般念出这一长串名字,显然将这些恩情牢牢刻在了心里。当说到最后时,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一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然,还有狼爸爸,和狼群里的大家……是你们所有人,一起救了我。如果没有你们……我大概……早就死在那个叫做提克村的、很小很小的村子里了,连最后……再见狼群大家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 “提克村”这个地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从他口中说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戴丽心中激起了一圈微澜,让她不由得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三人心中都涌起了更多的疑问,关于他口中那些“可怕的事情”,关于他如何在狼群中度过八年却保留了如此清晰的语言能力和记忆……他们还想再多叮嘱他一些注意事项,有关能脉初愈后的禁忌,有关如何慢慢重新适应人类社会的规则。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咔哒”一声推开,一位面容严肃、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中年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查房记录板。
“好了好了,几位,探望时间差不多到了。” 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位小病人需要绝对充足的静养来巩固身体和刚刚重塑的能脉,尤其是经历了昨天那样惊天动地的操作之后。你们的心意他已经收到了,现在,请先离开吧,让他好好休息。下午康复理疗科的医师还会过来进行初步的身体功能和能脉协调性评估,时间安排得很紧凑。” 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熟练地做出向外引导的手势,同时用眼神示意窗边的少年该回到床上休息了。
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无奈地对视一眼,知道护士说的在情在理,医学上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拉格夫率先上前,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好吧……行!小家伙,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乖乖听护士姐姐的话,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得棒棒的!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更多好吃的!”
戴丽也温柔地补充道:“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不要着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帮你。”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在护士的引导下,顺从地坐回到了病床边。
三人转身,向着病房门口走去。就在兰德斯的手刚刚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准备拧开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迅速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混合着懊恼和强烈期待的神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已经听话地坐在床边、被护士轻轻按着肩膀准备躺下的那位金发少年。
“对了!” 兰德斯的声音因为瞬间的急切而微微提高,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折腾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居然……居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窗边,正依言准备躺下的尤利西斯闻言,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此时,清晨最明亮、最充满希望的一缕阳光正好透过窗户,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上,将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眸映照得如同琥珀般通透。他微微扬起嘴角,那笑容仿佛汇聚了此刻房间之内所有的光与暖,纯粹、温暖、充满了新生的希望与朝气,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在场三人的眼中,乃至心底。
他带着浅浅的笑意,平静地回望着兰德斯,一字一句,清晰而响亮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
“尤利西斯……我叫尤利西斯。”
他顿了顿,笑容依旧灿烂如同朝阳,补充道,仿佛为自己的存在盖上一个完整的印章:
“尤利西斯·卡西利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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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远离学院喧嚣与光明的另一端。
兽园镇西部,一片被文明与生机彻底遗忘的荒凉之地。举目望去,尽是贫瘠刺目的红褐色土壤,龟裂的土地上零星点缀着一些耐旱的、张牙舞爪的荆棘丛和嶙峋突兀的怪石。风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带着呜咽的调子,永不停歇地卷起干燥的尘土,在空中形成一道道短暂存在的、昏黄色的旋涡。这里远离任何一条像样的道路,也绝无人烟,连生命力最为顽强的地鼠和沙蜥,都很少来光顾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一块半人高、表面粗糙、毫不起眼的灰褐色巨大岩石,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一处低矮土坡的背阴面,承受着不知多少年的风沙侵蚀,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风化裂纹。
突然,毫无征兆地,岩石那粗糙坚硬的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泛起了一圈圈细微却清晰可见的、扭曲光线的诡异涟漪!紧接着,岩石的“质地”开始发生飞速而骇人的变化——从坚硬的、冰冷的矿物,迅速软化、松解,色泽变得暗沉,如同被高温融化的蜡油,又更像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拥有独立生命的深色颗粒在疯狂地蠕动、重组。短短几秒钟之内,那块见证了无数岁月变迁的巨石,就在这种无声无息的诡异过程中,“融化”出了一个边缘不规则、足够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幽深洞口。洞口的边缘材质古怪,还残留着如同活物触须般微微蠕动、伸缩的痕迹,仿佛这岩石本身就是一个沉睡的巨兽,此刻刚刚张开了它不祥的口器。
一个佝偻着的身影,操控着一架极其简陋、粗糙到令人心酸的“轮椅”,从洞口一侧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然后精准地驶入了那个幽深的洞口。
说是轮椅,却更像是一个由生锈的废弃金属管、几根不知名动物的粗大兽骨和一些破旧不堪、颜色晦暗的皮革勉强拼凑、捆绑而成的移动工具,每一个连接处都在移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嘎吱”声。
轮椅上的人影,完全笼罩在一件宽大的、沾满了干涸泥污和可疑暗褐色污渍的兜帽斗篷里,身形佝偻萎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僵硬而艰难,仿佛牵动着无数看不见的伤痛。随着他的进入,洞口边缘那些仍在微微蠕动的“石质触须”仿佛接收到了指令,迅速回缩、凝固、硬化……洞口随之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愈合”,不过呼吸之间,便再次恢复成了那块毫不起眼的、饱经风霜的顽石模样,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这片死寂之地一个短暂的、不真实的幻觉。
然而,洞穴内部却也并非全然黑暗。沿着潮湿滑腻的洞壁向上看,会发现墙壁上附着着一片片、一丛丛散发着幽绿色、惨白色荧光的苔藓和菌类。这些诡异的光源提供了足以视物的、冰冷而死气沉沉的光亮,将洞穴内部映照得如同某种巨兽体内蠕动的腔肠,光影扭曲晃动,更添几分阴森。空气阴冷而潮湿,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了腐殖质、湿泥和某种难以精确形容的、带着铁锈与甜腻感的腥气的味道,直冲鼻腔,中人欲呕。简陋的轮椅碾过湿滑、布满粘稠液体的地面,发出“叭唧叭唧”的黏腻声音,在这片死寂得只能听到偶尔水滴落下的洞穴中,显得格外刺耳而突兀。洞壁怪石嶙峋,形态扭曲怪异,在幽光映照下,投下无数如同蛰伏怪兽般张牙舞爪的阴影。
轮椅艰难地、一步一响地行进了约莫百步之远,前方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显现出一个巨大的、仿佛被掏空山腹而形成的的地下洞窟。
洞窟的穹顶高耸,隐没在幽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之中。洞窟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颜色暗沉如墨的潭水。水面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死寂,波澜不兴,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和深入骨髓的不祥之感,仿佛水面之下潜藏着某种能够吞噬光线与生命的古老存在。潭水四周,散落着一些巨大的、形态扭曲得不像任何已知生物的惨白骸骨,以及大量锈蚀严重、几乎与周围岩石融为一体的金属残骸,它们如同陪葬品般,静默地诉说着此地的古老与恐怖。
轮椅在距离潭边尚有五六米远处停了下来。宽大的斗篷下,亚瑟·芬特那周边没剩几块好皮肉的口鼻微微开合,进行着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严重受损的胸腔,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而带有杂音的抽气声。在这片死寂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令人不安。
然后,他抬起那只还算能勉强活动、同样布满可怕伤痕和改造痕迹的手,用指关节在“轮椅”那冰冷而粗糙的金属扶手上,不轻不重地、带着某种特定节奏地敲了敲。
咕嘟……咕噜噜噜……
仿佛是响应这敲击声,死寂得如同镜面般的墨色潭水中央,突然毫无征兆地冒起了一连串巨大的、粘稠的气泡。紧接着,水面剧烈地翻涌、拱起,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沉睡中苏醒,要破水而出。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水声和某种粘液拉扯的怪响中,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体,缓缓地从潭水深处升了上来。
那是一个由无数蠕动、纠缠、融合在一起的暗红色血肉构成的巨大肉球,直径接近两米,表面布满了粗大如同小蛇般搏动着的青紫色血管,以及无数个不断开合、分泌着粘稠浑浊黄色液体的、大小不一的肉瘤。在肉球朝向亚瑟·芬特的这一面,表面的血肉渐次扭曲、拉伸、凸起,勉强勾勒出一个极其粗糙、比例严重失调的类人形轮廓——有一个类似被砸扁后又随意拉扯出的扭曲人类头颅般的凸起,下面连接着模糊的、没有明确界限的躯干,以及两条如同融化蜡像般不成比例的、末端仅有一个分岔的“手臂”。整个肉球都散发着一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混合了极端恶意、腐朽与疯狂的浓烈气息,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生物感到生理性的不适与恐惧。
“咕嘿嘿嘿……” 一阵粗哑、扭曲、仿佛用砂纸在粗糙的骨头上反复摩擦般的笑声,从那个肉瘤头颅的大致位置发出,在空旷而吸音的洞窟里激起层层叠叠令人牙酸的回音。
“亚瑟·芬特!” 那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一种恶毒的快意,“瞧瞧你这副尊容!真是有够丢人现眼的!被打得连最后一点‘人样’都没能保住,简直像条被彻底碾碎了骨头、只能在泥地里蠕动的爬虫!连你视若性命、藏着掖着不肯示人的那颗‘星之种’都弄丢了……啧啧啧,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我真是好奇,你居然……还有脸拖着这堆破烂,到我这里来摇尾乞怜?” “星之种”三个字被它用极其夸张、嘲弄的语调缓慢吐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轮椅上的身影。
轮椅上的身影在宽大斗篷的笼罩下,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激烈的回应。只有那嘶哑、暗沉得如同两块生锈铁片在相互摩擦的声音,从兜帽的深邃阴影下平稳地传出,冰冷、直接,甚至带着一种不耐烦,直奔唯一主题:
“我需要……‘构件蜂’……”
肉球人形轮廓上那横不横竖不竖的扭曲缝隙、姑且称之为“嘴”的地方猛地咧开,发出“嗤”的一声怪响,如同一个漏气的、充满粘液的橡胶球:“哼!倒是直接,连一句求人的软话都不会说吗?没错,以你现在这副不人不鬼、连基本形态都维持不住的烂肉状态,确实急需‘构件蜂’那独特的可以作为‘血械工坊’能力,来重新塑造你那具破烂不堪的躯体……但是,亚瑟·芬特……”
它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恶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它给你?凭你现在这……一堆需要靠废铁才能移动的腐肉?还是凭你那份……丢人现眼、连重要物品都弄丢了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记录?”
面对这直刺心底最痛处的、毫不留情的嘲讽,亚瑟·芬特回应的声音依旧嘶哑平稳,毫无波澜,却透着一股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冰冷寒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们……针对兽园镇异兽研究所的,‘那个’计划……前后策划、渗透、执行了这么久,耗费了组织内部海量的资源和人手……结果呢?连一点像样的、实质性的水花都没能溅起来吧?至今还在外围打转,不得其门而入,没错吧?”
他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切中了对方最敏感的神经。肉球人形轮廓明显一滞,表面的血肉都因瞬间涌起的愤怒而剧烈地蠕动、痉挛了几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叽咕叽”的粘稠声响。
它没有立刻出声反驳,这沉默本身,无疑证实了亚瑟的指控。
亚瑟趁势追击,那嘶哑的声音此刻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在吐露信子,带着致命的精准:“上次……研究所内部能量核心过载,导致其主防御系统瘫痪了足足三十分钟的‘黄金窗口期’……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不是我手下的人,冒着暴露和全军覆没的风险,不惜代价创造出来的吗?我把如此完美的机会拱手送到你们面前,结果呢?你们竟然毫无作为,任由机会白白流逝……还有,更早一些时候,我费尽心机,从研究所内部收买了一个掌握关键权限的资深研究员,让他‘顺便’把通往核心区域的‘钥匙’样本带了出来……嘿嘿……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恐怕直到死,都永远想不到他随手带出来的那件‘小玩意儿’,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钥匙’应该已经完好无损地送到你们指定的人手上了吧?为了确保这东西的送达,我甚至在镇子外布置的几条暗桩都因此而彻底暴露、折损了……结果呢?” 他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如同锈蚀齿轮被强行转动般的冷笑,“防御的漏洞给你们亲手撕开了,通往核心的‘钥匙’也给你们送到手了,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条件都完全喂到你们嘴边了……就这样,你们居然还是没能取得‘那个’计划的任何实质性进展?废物……这两个字,究竟应该贴在谁的额头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欣赏对方的沉默与愤怒,又似乎是不打算再给对方任何苍白辩解的机会,声音转而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如同施舍般的意味:“既然你们……如此无能。不如,就把‘那个’计划相关的所有权限、前期搜集的所有资料、以及组织为此计划拨付的剩余资源……全部移交给我。让我……来给你们代劳。结束这场可笑的僵局。”
“你?!你来代劳?!” 肉球人形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荒谬至极的笑话,整个巨大的肉球都因为剧烈的、充满讥讽的“笑声”而颤抖起来,表面的粘液被震得四处飞溅,“咕嘿嘿嘿……哈哈哈……代劳?亚瑟·芬特,看看你自己!睁大你那只还没瞎掉的眼睛好好看看!你现在就是一坨靠着破铜烂铁和几根兽骨才能勉强移动的腐肉!连最低级的地穴蠕虫的幼体,都能轻易要了你这堆破烂的命!就算你侥幸得到了‘构件蜂’,用它勉强修补好了你这身烂肉,你还能拿什么去代劳?用你那跟烂肉快要长成一块儿去的破轮椅去撞开研究所的强化合金大门吗?啊?哈哈哈……真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面对这如同狂风暴雨般刺耳、恶毒的嘲讽,斗篷下的亚瑟·芬特依旧如同最深沉的古井,毫无波澜。只有那嘶哑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终的通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重复着最初的问题:
“这之后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给,还是不给?”
洞窟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肉球表面粘稠液体滴落潭水时发出的、缓慢而清晰的“嘀嗒”声,以及它内部血肉持续不断蠕动时产生的、令人不安的“咕噜”声。肉球人形轮廓上那两个模糊的、如同眼窝般的凹陷处,仿佛有两团幽暗冰冷的火焰在跳动,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在轮椅那被宽大斗篷笼罩的身影上,似乎在极度愤怒与不甘中,艰难地权衡着某种利弊。
良久,一声充满挫败、不甘和极致轻蔑的冷哼,如同从深渊底部挤出来一般,打破了沉默:“……哼!牙尖嘴利,死到临头还嘴硬!罢了!反正‘构件蜂’那东西,一直放在仓库最底层也是吃灰的玩意儿,留着也没什么大用。给你就给你!我倒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这堆连人形都算不上的烂肉,还能垂死挣扎着折腾出什么可笑的花样来!别最后把自己彻底折腾散了架,连点可供回收的渣都不剩,那样我可不好向上面的祭司交代!在这等着!” 它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但语气中充满了对亚瑟·芬特极度的、毫不掩饰的轻视,仿佛在打发一个令人厌恶的乞丐。
肉球人形发出沉闷的、如同闷雷般的咕隆声,整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肉球开始缓缓地向下方粘稠漆黑的潭水中沉去,粘稠的潭水如同贪婪的巨口,重新将其一寸寸吞没,只留下水面上不断翻涌、破裂的泡沫,以及一圈圈缓慢扩散开来的、带着腥气的涟漪。
当那散发着极致恶意与腐朽气息的肉球彻底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之下,空旷诡异的洞窟内,便只剩下轮椅上的亚瑟·芬特独自一人,以及墙壁上那些幽光苔藓投下的、随着时间缓缓扭曲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他没有去看那重归死寂的潭水,兜帽甚至没有丝毫转向那边的迹象,脸上也自然没有丝毫即将获得急需物品时应有的欣喜或放松。
宽大的、沾满污秽的兜帽,在此刻,微微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阴影之下,一双眼睛,或者说,曾经是眼睛的部位,显露出来。
右眼,已然被一只结构精密、却透着冰冷非人光泽的机械义眼所取代,那义眼由无数细微的齿轮、镜筒和闪烁着暗红色微光的传感节点组合而成,此刻正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毒蛇潜伏般的“滴答”声,缓慢地调整着焦距。而那只仅存的、属于人类的左眼……眼白部分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的漆黑血丝,而那瞳孔……瞳孔也已不再是人类应有的圆形,而是如同遭受重击的玻璃镜面,碎裂成无数细小的、不规则的黑色晶体,扩散成一片深不见底、纯粹至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而在这片黑暗之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存在。只有一片冰冷、死寂、仿佛连接着宇宙终末之虚无的、无穷无尽的暗色在其中无声地翻涌、沸腾,如同粘稠厚重、永恒不化的原油,随时可能满溢而出,将视线所及的一切,连同整个世界,都彻底拖入那永恒的、万劫不复的冰冷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