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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最后一缕金红色余晖,也终于彻底隐没在西边连绵的学院建筑群剪影之后。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睑缓缓闭合,收走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华彩。

随着天光退去,学院主干道两旁,那些造型古朴典雅的魔法路灯开始次第亮起。

白日里庆典的狂欢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结界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此刻,这条蜿蜒穿过小片林区的道路显得格外宁静。唯一的声响,便是晚风穿过古老树梢时带来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如同大自然温柔的低语,以及兰德斯和堂雨晴两人行走时,鞋底与路面轻微摩擦的、富有节奏的“嗒、嗒”声。这宁静几乎带有某种实体感,沉甸甸地压在心间,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

“兰德斯,”堂雨晴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轻轻打破了这份沉静。她的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意味,“你今天在花车游行队伍外面,最后那一下大跳,是怎么做到的?”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我看你好像没怎么借助‘坐骑’的力气,甚至都没怎么明显地屈膝发力,自己就一下子蹦得好高,动作干净利落。是某种特殊的、锻炼腿部爆发力的技巧,还是……”她顿了顿,视线自然而然地、仿佛不经意地滑向他腕间那枚在夜色中泛着幽幽蓝光的青金石手环,“有用到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辅助能力或者小型炼金道具?”

“啊?跳?”兰德斯还完全沉浸在对自己下午那“鬼使神差”般行为的懊恼,以及此刻与堂雨晴并肩同行所带来的莫名悸动之中。他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主要还缠绕在那些华丽的花车和喧闹的人群影像上,闻言猛地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哦,花车那时候啊……索菲亚学院的那台花车,它的悬浮形态确实厉害,稳定性超乎想象,几乎感觉不到多少能量波动,薇薇学姐的操控技术也是顶尖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答非所问,眼神都有些飘忽。

堂雨晴眨了眨眼,她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路灯的光晕下,像蝶翼般优雅地扇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纠正他这显而易见的跑题,反而顺着他的话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微风吹拂下的风铃,清脆而悦耳:“是啊,索菲亚的悬浮技术可是他们精英工程师们的骄傲呢,据说借鉴了古代空艇的部分浮空原理。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更深的探究,重新落回他身上,像两盏小小的探灯,“我是问你的那个动作,那个瞬间拔地而起的跳跃。”

“动作?哦哦……那个……训练!是平时的体能训练!”兰德斯被她看得心头一慌,赶紧从混乱的思绪中拉扯回一点神智,试图组织语言解释,“学院的体能训练课很……很是辛苦,真的!特别是协调性和爆发力方面的专项练习……教授们的要求可是非常、非常严格的……”

他努力搜刮着词汇,但语言却显得零碎而语无伦次,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路边晃动的树影,就是不敢直视堂雨晴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在夜色中依然熠熠生辉的眼睛。更要命的是,她身上那股淡雅的、仿佛混合了初绽百合与雪后松针的清香,在四周静谧夜色的衬托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辨,若有似无地缭绕在他的鼻尖,撩拨着他本已紧绷的神经。尤其当她偶尔因为道路略微不平而稍稍向他这边靠近一点点时,两人手臂衣料间那极其轻微的摩擦,都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让他心跳骤然漏跳一拍,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训练很辛苦哦……我听说你们的教官可个个都是以严厉着称的呢。”堂雨晴似乎觉得他这副迷糊又努力掩饰紧张的样子很有趣,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向往和好奇,“那你的家乡呢?听说你的老家来自北境?我只在书里读到过,那里的雪原一望无际,终年不化的冰峰直插云霄,在月光下会折射出梦幻般的蓝紫色光芒……那样的景象,一定非常壮观吧?和以矿业和机械闻名的兽园镇,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呢。”

“家乡?嗯……是啊,雪很大,风也很大……”兰德斯脑子里一片混乱,童年记忆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苍茫景象,与眼前少女在斑驳光影中精致柔美的侧颜交织在一起,让他更加心绪不宁。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腕间那枚微凉的青金石手环,仿佛那是能让他安心的锚点,“呃还有……这是小轰……小轰它其实……在寒冷环境下,能量核心的输出反而会更稳定一些,散热也……” 他又一次习惯性地把话题扯到了手环形态的伙伴“小轰”上,回答得明显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断裂得厉害。

“噗嗤……”堂雨晴终于忍不住,抬起手,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掩着嘴,笑出了声。那笑声如同银铃被骤然摇响,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在安静的林间小路上格外清晰动人。她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看着兰德斯,那目光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有趣的珍品,“兰德斯同学,你这回答问题的风格……可真是别具一格,让人印象深刻呢。我问东,你答西;我问家乡的北境风光,你答手环的低温性能。嗯?”她微微歪着头,语气里充满了调侃。

她的笑声和直白的调侃,像是一把投入干柴的火把,瞬间烧透了兰德斯的耳根,并迅速蔓延到整个脸颊。他只觉得脸上滚烫得厉害,窘迫得恨不得脚下的砖石路面立刻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嘴里更是笨拙得如同塞了一团棉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那个……不是……我是说……其实……” 他越是着急想解释清楚,大脑就越是一片空白,舌头更是像打了结一样在嘴里拌来拌去,硬是吐不出一个清晰连贯的字眼。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看着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几乎要同手同脚走路的笨拙模样,堂雨晴笑得更开心了,肩膀都因为笑意而微微颤动起来,那双明媚的眼眸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新月牙儿。这笑容在朦胧的灯光下,仿佛自带光芒,对此刻心神不宁的兰德斯而言,简直比任何高阶精神冲击类能力更具杀伤力。他被这近在咫尺的笑靥醉得头晕目眩,脚下都有些发飘,视线里只剩下堂雨晴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周围的一切,包括脚下蜿蜒的道路和路旁的树木花草,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

砰!!

一声结结实实、沉闷无比的撞击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也打断了堂雨晴的笑声!

兰德斯只觉得额头正中央传来一阵剧烈的、钻心的疼痛,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视野模糊一片。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完全控制不住身体,踉踉跄跄地“噔噔噔”后退了三四步,最终重心全失,一屁股重重地坐倒在地。他下意识地捂住瞬间就红肿起来、传来火辣辣痛感的额头,痛得龇牙咧嘴,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嗷——!疼疼疼!”

他竟然!在走路的时候,因为只顾着看身边的少女,而完全没看路,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了路边一棵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粗壮橡树树干上!

“啊呀?兰德斯!你没事吧?”堂雨晴的笑声戛然而止,惊呼着快步上前,弯腰伸手想要扶他起来,语气中带着关切和一丝未散的笑意。

然而,更戏剧性、更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紧接着发生了!

就在兰德斯撞树、发出闷响的几乎同一瞬间,头顶上方那棵大橡树茂密得如同华盖般的冠层里,传来一阵极其剧烈、完全不同于风吹的枝叶摩擦声和摇晃!仿佛有什么不小的活物在里面猛烈地挣扎了一下!

“哎哟——!!”

伴随着一声充满了极致意外、痛楚和惊慌的女声惊呼,一个穿着学院制服的、纤细的身影,如同被人猛踹了一脚的、熟透了的大果实,裹挟着大量断裂的细小树枝和纷飞的树叶,伴随着一阵“哗啦啦——噗通!”的混乱声响,直接从五六米高的一根粗大树杈上掉了下来!这个身影在空中甚至没能做出有效的缓冲动作,就不偏不倚,头下脚上地重重砸进了路边那片茂密的、长着尖锐小刺的观赏性灌木丛里!

“呃嗷!”灌木丛深处,紧接着又传来一声被重物狠狠砸中、闷在喉咙里的、属于男性的痛呼,声音里充满了懵逼和痛苦。

兰德斯甚至暂时忘记了额头的剧痛,捂着伤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如同闹剧般的变故。

堂雨晴也惊讶地捂住了嘴,湛蓝的眼睛微微睁大。

只见那片被砸得东倒西歪、枝条断裂的灌木丛一阵更加剧烈的晃动,枝叶纷飞,仿佛里面在进行一场小型搏斗。紧接着,一个火红色的、沾满了黑褐色的泥土和绿色碎叶的短发脑袋,率先狼狈不堪地从枝叶缝隙中冒了出来——是拉格夫!他龇牙咧嘴,表情扭曲,一边用大手使劲揉着后脑勺上一个肉眼可见的、迅速肿起的大包,一边“呸呸呸”地、用力吐着嘴里的泥土、草屑和各色不明渣滓,他那张颇具特色的粗犷大脸上,还赫然挂着几道被灌木尖刺划出的细细血痕。

紧接着,在他旁边,戴丽也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地从压弯的灌木枝条中挣扎着钻了出来。她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象征着其严谨性格的冰蓝色及腰长发辫,此刻已经完全散乱开来,发丝间沾满了草屑和小的断叶,那身剪裁合体、总是熨烫得笔挺的精致制服外套,肩膀处被勾破了一个明显的小口子,露出里面的衬里。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也蹭了一道灰黑色的痕迹,一手下意识地捂着似乎被坠落者砸到或者被灌木枝杈伤到的侧腰,另一手费力地扶着被压弯的灌木枝条试图站稳。那双总是冷静理智、如同冰川湖水的湛蓝色眼睛里,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狼狈、无奈和一丝愠怒,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静自持。

场面一度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之中。只剩下晚风穿过更高处树梢的沙沙声,以及拉格夫粗重的喘气声和持续不断的吐口水声。

兰德斯捂着依旧阵阵作痛的额头,站起身来,看着从灌木丛里艰难爬出来的、如同难兄难弟般的两个“熟人”,额角那根因为撞树而突突直跳的血管旁边,似乎又有新冒出的青筋在欢快地蹦跶。他虚着眼,用一种极度无语、带着浓浓吐槽意味的、慢悠悠的语调,开口打破了沉默:

“哟……两位。晚上兴致不错啊?这是……白天骑马打仗还没玩尽兴,晚上接着加练?”他的目光在拉格夫头上的包和戴丽凌乱的发型之间扫过,“一个玩到树顶上练潜伏暗杀,一个钻到带刺的草丛里体验野外生存?啧啧,这新玩法……挺别致啊?学院实战课要是这么上,估计没几个人能毕业了。”

拉格夫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大部分碎渣吐干净,听到兰德斯的调侃,那张沾满泥土和草汁的大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眼神闪烁游移,根本不敢直视兰德斯,更不敢看旁边嘴角微抿、眼神中带着了然和一丝好笑意味的堂雨晴。

他挠了挠本就因为坠落而乱得像鸟窝般的火红色短发,发出几声干涩的“嘿嘿”干笑,试图用蹩脚的理由掩饰:“嘿嘿……这个……这个嘛……兰德斯,我们这不是……不太放心你嘛!看你一个人……呃……和堂雨晴同学回宿舍,怕……怕这路上黑灯瞎火的,再遇到什么不长眼的宵小之徒,就过来……看看情况,暗中保护一下……” 这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声音越说越小。

戴丽迅速而徒劳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头发和起皱的衣襟,努力挺直腰背,试图恢复一些平日的镇定和优雅。但脸颊上的灰痕、衣服上明显的破损以及散落的草屑,还是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显得格外滑稽和欲盖弥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腰侧传来的酸痛感和被当众“抓包”的强烈尴尬,用尽可能平静、仿佛无事发生的语气打圆场:“咳……好了好了,不过是一场……意外的巧合而已。反正现在碰都碰上了,大家就一起走走吧?今晚月色确实不错,正好可以安静地欣赏一下校园的夜景。” 她巧妙地、完全避开了“盯梢”和“偷听”的实质,将这场狼狈的意外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巧合”,同时抬头望了望刚爬上树梢、洒下清辉的那轮弯月,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恰巧在此处相遇,并且有志一同地想要欣赏夜景而已。

堂雨晴看着眼前这狼狈不堪、各怀鬼胎又努力掩饰的三人组,终于再次忍不住,抬起手掩住嘴,轻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声里,充满了忍俊不禁和看穿一切的玩味,如同夜莺的啼鸣,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

结果就是,原本微妙而令人心跳加速的双人行,瞬间变成了尴尬、滑稽又气氛古怪的四人行。

兰德斯一边走一边揉着额头上那个越来越明显的红肿鼓包,拉格夫和戴丽则动作同步地、用力拍打着身上沾染的泥土、草屑和树叶碎片。堂雨晴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走在三人稍前方一点的位置,仿佛一位带领着三个调皮弟弟妹妹的温和姐姐。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的尴尬。拉格夫还在为自己刚才那过于蹩脚、堪比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借口而懊恼不已,时不时偷瞄一眼堂雨晴的背影。戴丽则抿着嘴,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兰德斯偷偷瞄了一眼堂雨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美的侧脸线条,登时只觉得刚才撞到树的窘迫和此刻与她同行的那份隐秘悸动交织在一起,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似乎又有点回升的趋势。

好在,宿舍区已经近在眼前。绕过一片精心打理、在夜色中静静绽放着柔和荧光、如同洒落了满地星辰的“夜光花”花圃,一座造型雅致、通体由白色石材砌成、爬满了茂盛紫藤萝的小亭子,静静地矗立在道路旁。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透过藤萝繁茂的枝叶缝隙,在亭内的石质地面和中央的圆桌上投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银般的光影。

“走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不如就在这亭子里暂时歇歇脚,喝点水再各自回去?”堂雨晴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盈盈地提议,自然而然地打破了四人之间略显沉闷的沉默。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令人尴尬的小插曲从未发生,额头的包、树上的跌落、带刺的灌木,都只是幻觉。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积极的、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响应。四人先后走进亭中。石质的圆凳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夏季制服面料传递过来。兰德斯、拉格夫、戴丽不约而同地坐下,都暗暗松了口气,仿佛这小小的亭子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能将刚才所有的尴尬和狼狈都暂时隔绝在外。

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小小的白色亭台。晚风习习,带来了远处花圃的清香和藤萝叶片摩擦的细微声响。亭子里的整体气氛,也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渐渐舒缓、松弛下来。堂雨晴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最靠近亭子中间石桌的位置,月光恰好照亮她大半边身子,仿佛无形中成了这个小天地的中心。她并没有刻意主导话题,只是随意地、仿佛闲谈般聊起了天,内容却立刻让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变得活络而不同。

她先是点评了伊莫德镇展示的那些造型精巧、味道各异的特制糖果点心,称赞其中蕴含的、能影响情绪的“快乐魔法”配方构思精妙,并随口引用了一位古代着名炼金术师在《心象与物性》中关于“味觉刺激与情绪能量共振”的晦涩论述,紧接着,又极其巧妙地将这套理论与当下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治愈系”、“emo克星”等热词联系起来,解释得深入浅出,趣味盎然,让即使对炼金术基本不太感兴趣的兰德斯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接着,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矿汽城那台充满工业力量感、由复杂齿轮和传动杆构成的巨型花车。她不仅能精准地分析其核心传动结构的力学设计精妙之处,引用《械典·天工篇》中关于“重器巧构,举重若轻”的经典段落来佐证,还能将其生动地比喻成“一台充满了蒸汽朋克狂想风格的钢铁巨兽,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力量的舞蹈”,这个充满画面感的形容,立刻引得本就对机械构造有着浓厚兴趣的拉格夫连连点头,眼睛里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几乎忘了之前的尴尬。

当聊到索菲亚学院那依靠自身少许能量即可操控、灵动飘逸的花车时,她又从一种稀有异兽“风翎隼”的古老生活习性和飞行姿态说起,引申到空气动力学中的气流气压原理,解释了花车稳定悬浮和灵活转向的基础,最后,用一句略带俏皮的“这不就是现实版的‘御风而行,浪到飞起’嘛”作为总结,精准地戳中了年轻人的幽默点,逗得大家忍俊不禁,连一向矜持的戴丽嘴角也弯起了明显的弧度。

她的知识面广博得令人咋舌,仿佛跨越了异兽生态学、古代机械工程、精神心理引导、历史人文典故等多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领域。

那些艰深古奥的诗文典籍、先贤语录,她信手拈来,如同呼吸般自然流畅,毫无掉书袋的酸腐气;而那些时下最新潮、最流行的网络梗和俏皮话,也被她用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毫无违和感,反而为那些厚重的知识增添了几分俏皮和接地气的亲和力。这种将悠久深厚的历史底蕴与鲜活跳跃的时代气息完美融合的独特谈吐风格,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都听得入了迷,之前的尴尬和狼狈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由衷的佩服、欣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惭形秽。

拉格夫听得尤其认真,眉头微微蹙起。他本就心细,善于观察和思考,此刻,堂雨晴话语中那种强烈的、不符合他对此世普遍认知的“异样感”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鲜明。那些她引用的古代先贤的句子,其遣词造句的方式、语序结构,和学院里教的、书本上记载的、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皇国通用语风格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拙韵味和某种时空错位般的陌生感。而那些她熟练运用的网络梗,虽然被她融入语境,用得极其自然贴切,但拉格夫敏锐地察觉到,有些词汇的原始出处、流行的语境和演变过程,似乎也并非完全源于他们所熟知的、现行的皇国网络文化生态,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的、他们未曾接触过的信息世界。

这股强烈的好奇心如同猫爪般在他心里挠动。他按捺不住,趁着堂雨晴一段话结束、端起茶杯轻抿的间隙,直接开口问道,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困惑和探究:“雨晴,说真的,你说话的方式和内容,真的非常有特点,特别有意思!”他组织着语言,试图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就是……那些听起来特别古老、特别有味道、好像带着时光尘埃的句子,还有那些……嗯,挺新潮挺逗的、我们平时也会用的段子,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感觉跟我们平时在学院里学的、在书本上看到的、听周围人谈论的东西,好像……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和体系啊?这些东西,这些知识,还有这种说话的风格,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学院里肯定不会教这些的吧?”

亭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月光下,堂雨晴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仿佛永恒不变的微笑,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杯底与石桌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似乎对拉格夫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她神色自若,用她那如同清泉流淌过山涧、悦耳动听的声音回答:

“哦,那些啊,”她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今晚的月色,“都是我们家族里,那些在漫长岁月长河中留下过印记的出色祖先们,在他们各自的时代里,曾经说过、学过、写过、践行过的一些‘名言名句’,或者是一些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处世智慧。算是家学渊源里比较基础的一部分吧。”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三人带着好奇的脸庞,继续解释道,“我们家族里每一位成员,从启蒙时期开始,接受家学教育时,这些都是必须熟读、背诵、理解并最终融会贯通的必修内容。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更要学会在合适的场合,灵活地运用它们。”

“家学?”戴丽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联想到堂雨晴那众所周知的、“皇族分支后裔”的显赫身份背景,她心中恍然,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与此同时,一丝更深的不解也随之升起。她带着感慨和真诚的疑问说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雨晴,你们家族……是传承极其悠久、身份地位如此尊崇的皇族分支吧?生来就站在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顶点。按理说,这样的身份,已经足够尊荣了,为什么……为什么还需要专门学习这么多、这么庞杂精深、甚至有些……‘不务正业’的知识呢?”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认知里,贵族子弟,尤其是皇族成员,学习繁复的礼仪、必要的历史沿革、政治经济脉络是常态,但都是为了更好地履行职责和维持体面。但像堂雨晴这样,涉猎如此之广、钻研如此之深,甚至连那些在正统观念里有些“不上台面”的市井网络文化都有所了解,并且似乎将其提升到“学问”的高度,这似乎有些过于“事必躬亲”、甚至超出了身份所需的范畴了。

听到戴丽这带着羡慕和不解的疑问,堂雨晴脸上那轻松惬意、如同面具般的优雅笑意,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地、但确实无疑地褪去了。她放下了一直随意搭在石桌上的手,坐直了身体。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却带着一丝坚毅的轮廓,但她的神情却变得异常认真,甚至透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超越青春的庄重。那双总是含着笑意、如同春水般明媚动人的眼眸,此刻沉淀下了所有轻快的波澜,闪烁着深邃而坚定的光芒,如同蕴藏着无尽星辰与秘密的夜空,让人望之心生肃穆。

“戴丽,”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分量,“正因为我们是皇族分支,血脉里流淌着那份来自遥远过去的、无法割舍的传承,”她微微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我们才更需要、也必须学习更多、掌握更多、理解更多——远超你们想象的多。”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三人年轻而尚带困惑的脸庞,仿佛要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镌刻进他们的意识深处。然后,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这些知识,这些能力,这些看似庞杂甚至‘无用’的学问,”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从来都不只是身份带来的、可以凭个人喜好选择接受或拒绝的‘义务’。”她特别强调了“义务”这个词,仿佛在划清一条清晰的界限,与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区分开来,“这些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无法推卸也绝不能逃避的——‘责任’。”

“责任”二字,从她口中说出,重若千钧,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敲击在寂静的夜空中,也敲打在另外三人的心弦上,引起一阵无声的震颤。

“守护一些东西——”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凝聚有力,“——一些比我们的个体生命、比家族的世代荣耀、甚至比我们所认知的这个世界表象更为重要的东西——这需要足够强大、足以撼动规则的力量,需要洞察世事本质、预见未来的智慧,更需要理解万物运行之理、包容时代变迁、与无数不同灵魂共鸣的广阔心胸。而这一切的基础,”她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坚定而明亮,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就是永无止境的学习、积累和沉淀下来的知识,以及对这个世界本质永不熄灭的好奇与探索之心。我们所传承的家学,看似浩瀚,但也仅仅只是这条漫漫长路的……起点而已。”

亭子里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晚风似乎都在此刻识趣地停滞了,不敢打扰这份凝重。只有攀附在亭柱上的紫藤萝叶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随着微不可察的气流,极其轻微地摇曳着,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响。

堂雨晴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更像是投入心湖的陨石,在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三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和深远的地震。

她那远远超越了十六七岁少女应有的成熟与深邃、那份沉甸甸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使命感,以及话语背后隐约透露出的、关乎某种巨大秘密和沉重负担的冰山一角,都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月光下美丽少女那庄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怆感的侧脸,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这个总是笑语嫣然、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身上,竟然背负着如此庞大、如此遥远、如此超乎他们想象的重量。那重量,足以将任何一个普通人压垮。

夜色,在无声的震撼中,愈发深沉清冷。

四人沉默地起身,离开那座仿佛承载了一次重要宣告的白色小亭,沿着通往宿舍区的碎石小径继续前行。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弥漫在空气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很快,他们走到了宿舍区的岔路口,一条通往男生宿舍楼群,另一条则蜿蜒向更幽静、环境更优渥的独立宿舍区。

“我就住在这边,已经很近了。”堂雨晴停下脚步,指了指那条更加幽静、两旁种植着罕见月光杉的小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带着恰到好处距离感的优雅微笑,仿佛刚才那个吐露沉重责任的少女只是月光下的一个幻影,“谢谢你们陪我走回来,今晚聊得很愉快哦。晚安,兰德斯,戴丽,拉格夫。” 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如同一位真正的、受过严格礼仪训练的淑女。

“晚安,雨晴。”戴丽和兰德斯几乎是下意识地连忙回应,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恍惚。

堂雨晴再次微微点头,随即转身,月白色的窈窕身影在月光和路灯交融的光线下,如同一株清雅绝尘、不染尘埃的玉兰,步履轻盈而稳定,很快便融入了小径更深处的阴影之中,最终消失在远处一栋设计别致的独立宿舍楼的门厅灯光之后。

兰德斯久久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额头上的包依旧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今晚的狼狈,但脑海中更清晰的,却是那份因她靠近而产生的、无法抑制的悸动,以及因她最后那番话而产生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和莫名的忧虑。

戴丽也望着那个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冰蓝色的眼眸中思绪翻涌,似乎还深深沉浸在堂雨晴关于“责任”与“守护”的惊人宣言里,试图理解其背后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各自回去吧。”兰德斯用力揉了揉依旧有些刺痛的额头,试图驱散脑中混乱的思绪,对身旁的戴丽说道,同时转身,准备走向男生宿舍楼的方向。

戴丽也仿佛被他的话语惊醒,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迈开脚步,准备走向女生宿舍区。

然而,就在两人刚走出不到三步的距离——

一只粗糙、有力、皮肤因为长期锻炼而显得有些皲裂、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出,一把紧紧攥住了兰德斯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他感觉腕骨都发出了轻微的抗议!同一时间,另一只同样有力的手,也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抓住了戴丽纤细的手臂!

两人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在一起。他们愕然回头,脸上写满了惊疑。

是拉格夫!

他那张平时总是挂着粗犷豪迈、大大咧咧笑容的脸上,此刻所有的轻松和随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上面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十二万分的凝重表情。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里,平日里憨直或者戏谑的光芒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解剖刀般的光芒,那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严肃、紧张,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窥见了某种可怕真相后的惊悸。

他死死地、几乎是瞪视般地紧盯着兰德斯和戴丽惊疑不定、尚带迷茫的脸,胸膛因为用力而急促地起伏着,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的氧气和勇气,来支撑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他用尽全力压低声音,那声音因为过度压抑而显得嘶哑、沉重,如同从被巨石压住的地底深处艰难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重重地敲打在两人的心脏上:

“等等!先别走!兰德斯!戴丽!听我说!”

拉格夫再次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吸了一口夜间的冷空气,仿佛在确认某个无比可怕、却又无比真实的事实。然后,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沉重,如同在宣读最终的判决:

“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关系到我们未来,甚至可能关系到更多人的——大秘密要告诉你们!”

他的目光在两人因为他的语气和内容而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的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事关……我们所有人!包括刚刚离开的……堂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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