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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无痕离去的背影,如同他出现时一般,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与决绝。玄色衣袂在晚风中微微飘动,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听雪轩寂静的回廊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轻响,那声音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仿佛也将这方天地里最后一丝鲜活的气息一并带走。他这一走,将短暂的、充满压迫感的对峙一并带走,把听雪轩死寂般的宁静重新还给了凤九歌,却也留下了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禁锢之感。

那两名玄甲侍卫依旧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院门内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不曾有半分松懈。他们站立的位置极为讲究,一人守内,一人守外,互为犄角,视线交错,确保这方精致的院落,连一只鸟儿飞过的轨迹、一片落叶飘旋的弧度,都在绝对的掌控之中。凤九歌甚至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息,那是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混合着铁锈与血腥味的杀气,无声地宣告着她此刻的处境——一个美丽的、价值连城的囚徒,被困在这黄金铸就、却冰冷无情的金丝笼中。

凤九歌倚着冰凉的门框,望着萧无痕消失的方向,强撑的力气早已耗尽。浑身虚软得厉害,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走,只余下一滩软泥,连站立都需依靠外物支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紧贴着后背,带来一阵阵黏腻的、令人不适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夕阳最后的余晖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她骨子里透出的、源自生命本源透支的冰冷与胸腔间那翻涌不息的情绪——有对自身处境的深沉无力,有对萧无痕冷酷手段的、被理智强行压制的隐怒,更有一种深陷囹圄、前途未卜、如同置身浓雾般的茫然,这些情绪如同带有粘性的蛛网般缠绕着她,越收越紧,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在这片混乱心绪的底层,一丝属于猎手的、历经两世淬炼的冷静,正在悄然复苏。那是前世在宫廷倾轧与绝望中磨砺出的求生本能,是绝境中不肯熄灭的意志火种。她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萧无痕允许她修书,便是她在这看似铁桶一般、密不透风的牢笼上,凭借自身“价值”与局势权衡,亲手撬开的第一道缝隙。无论这道缝隙多么狭窄,多么处于他严密的监控之下,她都必须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牢牢抓住!这不仅是她与外界、与凤家联系的唯一通道,更可能是未来破局、扭转命运的关键支点。

“小姐,您脸色很不好,还是回屋内歇着吧。”侍立一旁、表情恭谨却眼神锐利如针的婢女秋月轻声开口,伸手欲搀扶她。那婢女动作麻利,言语得体,看似关切,但那双过于灵动的、时刻留意着她一举一动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审视与计算的意味,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凤九歌微微颔首,没有拒绝她的搀扶,甚至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了过去。此刻的她,确实需要借助这点外力才能勉强移动。在秋月算不上温柔的扶持下,她缓缓挪回屋内,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地面的坚实感仿佛隔着一层什么。重新躺回那张铺着柔软雪狐裘、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的千工拔步床上,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无处不在的、如同细密针扎般的疼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般阵阵袭来,残酷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孱弱与不堪一击,以及动用“以命换命”禁忌之术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积聚着体内每一分可能恢复的、微乎其微的力气,脑海中却已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开始飞速运转,盘算那封家书的每一个措辞。每一个字,都必须经过千锤百炼,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既要传递出足够分量的信息,安抚住凤家,尤其是那位精明睿智、洞察世情的祖母,又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萧无痕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过度解读、从而引来更大猜忌与祸患的把柄。这其间的分寸拿捏,需要极致的谨慎、冷静与超越常人的智慧。

时间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中缓慢流逝,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点一点,磨蚀着人的心志与耐心。晚膳时分,秋月领着另一个面容更显稚嫩、眼神却同样带着警惕的婢女送来精致的膳食,皆是清淡滋补、由谢云舟亲自拟定的药膳,碗盏是官窑出的极品甜白釉,香气扑鼻,显然是用了上等食材。凤九歌勉强用了些,味同嚼蜡,食物的精致与美味丝毫无法缓解她内心的沉重与喉咙间因虚弱和紧张带来的梗塞感。

其间,谢云舟又来诊过一次脉。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气质温润如玉,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雾。他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几乎能清晰感受到骨骼形状的腕间,指尖微凉,停留了良久,眉头始终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凤小姐脉象依旧紊乱虚弱,气血两亏,如同久旱之地。”“相思引”之毒虽因那奇异秘法暂时被压制,未曾继续侵蚀心脉,但其阴寒毒性与你自身生命本源透支形成的“琉璃化”之症相互纠缠影响,情况之复杂诡谲,实属平生仅见。”他收回手,语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眼神里充满了医者面对疑难杂症时的专注与困惑,“您现今最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切忌忧思过重,情绪大起大落,否则于病情有百害而无一利。”他顿了顿,目光略带深意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扫了一眼窗外那隐在暮色中的、属于王府主院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补充道:“此外……在下通过金针度穴之术感应到,您与王爷之间那诡异的‘生命链接’,其稳定性似乎与距离相关。保持‘适当’的、相对较近的距离,对于平衡双方气血、缓和毒素异动,确有微妙却不可忽视的益处。还请小姐……暂且忍耐,以身体为重。”这番话,他说得极为含蓄,但其中的暗示已足够明显。

这话让凤九歌心中更是复杂难言,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与萧无痕保持近距离?这究竟是救命的良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深层次的精神折磨?那个男人,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靠近他,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冷意、沉重如山的压力,以及前世那血海深仇所带来的、刻入灵魂的刺痛与难堪。这诡异的链接,竟将他们如此不堪地捆绑在一起。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毫无保留地铺满了天际,将整座巍峨的镇北王府彻底吞噬其中。听雪轩内早早掌了灯,数十盏造型精美、绘着四季花卉或山水人物的宫灯次第亮起,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里的、无形的压抑与监视感。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模糊的虫鸣,更反衬出庭院本身深沉的、死水般的寂静,以及那隐藏在寂静之下、无数道如同实质般存在的、警惕的呼吸与冰冷的目光。凤九歌靠在窗边酸枝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被朦胧灯火勾勒出模糊轮廓的亭台楼阁、假山竹影,心中一片冰凉,如同浸在北境的寒潭里。这就是她未来一段时间,或许更长时间的囚笼吗?华丽精致到了极点,却也冰冷窒息到了极点,放眼望去,皆是高墙飞檐,看不到一丝通往自由的出路。

晚膳后,许是休息了一阵,又许是谢云舟那碗精心熬制的汤药起了些作用,凤九歌觉得精神稍好了些许,至少手臂不再那般绵软无力,提笔写字应当无碍。她便吩咐秋月备下笔墨纸砚。

秋月动作麻利,训练有素,很快就在外间临窗的一张紫檀木嵌螺钿云蝠纹书案上布置妥当。上好的端溪老坑砚,纹理细腻如婴肤;徽州进贡的松烟墨,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松香;澄心堂特制的玉版宣,洁白莹润,光滑如镜;以及一支狼毫小楷笔,笔尖饱满,锋颖锐利。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彰显着王府的深厚底蕴与对她这位“客居者”表面上的、无可指摘的礼遇,却也透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的距离感。

她披了件素白色的、没有任何纹饰的软绸外衫,在秋月算不上用心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书案后那张铺着软垫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铺开质地优良的宣纸,执起那方沉甸甸的松烟墨,在端砚中注入少许清水,开始缓缓地、一圈一圈地研磨。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韵律感,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能借此抚平她心底翻涌的波澜。跳跃的烛光映照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如同蝶翼般的阴影,随着她眼睑的眨动而轻轻颤动。额间那点与生俱来的朱砂痣,在温暖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殷红夺目,如同无瑕雪地里唯一的、惊心动魄的血色,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脆弱之美。她提笔,蘸墨,笔尖悬在洁白纸面上空,微微一顿,一滴饱满黝黑的墨汁凝聚在笔尖,将落未落,仿佛凝聚了她此刻所有的犹疑与决断。

这封信,至关重要。它不仅是报平安,消除凤家,尤其是祖母的担忧,更是一种试探,一种姿态,一个向萧无痕展示她“顺从”与“无害”的表演,甚至可能成为未来博弈中,一枚意想不到的筹码。她沉吟片刻,眸光一凝,终于落笔。字迹是她重生后刻意模仿原主笔锋、却又在无形中融入自己前世历经磨难后形成的、清秀中暗藏风骨与韧劲的字体,与前世那骄纵跋扈时留下的、张扬外露、缺乏风骨的笔迹已有微妙不同,但若非极其熟悉之人刻意拿着旧日笔迹对比,也难以立刻分辨出本质的差异。她写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计算与期盼都灌注其中。

信中,她先是报了平安,言辞恳切,语气柔顺,说明自己因救镇北王而身受重伤,幸得王爷体恤垂怜,接入府中医治,目前伤势在谢神医妙手下已无大碍,正在安心静养。她刻意淡化了自身伤势的凶险与“以命换命”那惊世骇俗的真相,只轻描淡写地用“力竭”、“些许内伤”等词带过,重点突出了镇北王的“恩情”与“周到照顾”,字里行间甚至流露出适当的、合乎身份的“感激”之情。随后,笔锋不着痕迹地一转,提及宫中惊变,刺客与下毒之事尚未查明,王府守卫森严如铁桶,正可确保自身安全,免受外界纷扰与可能的灭口风险。她恳请祖母与父亲不必过度担忧,更切勿因挂念她而轻举妄动,以免卷入更复杂的朝堂漩涡,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反而辜负了王爷一番“庇护”的美意。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长辈的孝心、体贴与深明大义,以及对当前处境“安然”甚至“庆幸”的接受,姿态放得极低,完全符合一个受惊后寻求强者庇护的闺阁女子该有的反应。她写得极其缓慢,每一句都反复斟酌,确保没有任何可能刺激到萧无痕那敏感多疑神经的言辞,也没有任何试图传递隐秘信息、寻求外部救援的嫌疑。这封信,在萧无痕眼中,必须是一封纯粹的、弱质女流在惊魂甫定后向家人报平安、并懂事地劝慰家人勿要生事的、无可指摘的寻常家书。

就在她刚刚落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吹干纸上湿润的墨迹,准备将信纸按照规矩折好时,院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韵律、仿佛暗合某种军事节奏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富有压迫感,即使在铺着鹅卵石的松软庭院小径上,也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目标明确地直朝听雪轩而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敲打着紧张的神经。

凤九歌的心微微一紧,握着信纸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了些,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抬眼望向门口,眸光沉静如水,深处却带着一丝高度戒备的、如同林中小鹿般的警惕。

守在门外的侍卫似乎早已得到吩咐,并未出声阻拦,只是身形似乎更加挺拔如枪,态度愈发恭谨谦卑,如同迎接它们唯一的主人。只见玄色的、绣着暗金云纹的衣角一晃,萧无痕那道挺拔清瘦、仿佛凝聚了无数战场杀伐之气的身影,便已如同撕裂夜色般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夜露寒凉,踏入了这片被温暖烛光笼罩的空间。

他依旧未着那身标志性的凛冽银甲,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同色玉带,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形颀长挺拔,如孤峰独立。脸上那半张玄铁面具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幽冷莫测的光泽,完美地遮住了他大部分可能泄露的情绪,只露出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完美的下颌。他似乎是刚从书房处理完公务过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夜晚的凉意和淡淡的、清苦的墨香,混合着他本身那种清冽如雪松、又隐隐带着铁锈血腥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带有强烈侵略性与存在感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他的目光先是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屋内,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变化,最后,如同终于锁定了猎物般,沉沉地落在书案后的凤九歌身上,以及她手中那封刚刚写就、墨迹似乎还带着一丝湿润光泽的信笺上。

“写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伤后未愈的沙哑与疲惫,却依旧冰冷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询问。

“是,王爷。”凤九歌放下信纸,微微颔首,姿态恭顺柔婉,将所有的真实情绪完美地隐藏在低垂的、如同蝶翼般轻颤的眼睫之下,“正要请秋月转交王爷过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重伤初醒后的虚弱与气短,听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与算计。

萧无痕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不算快,却自带一股无形的、令人屏息的气场,让原本还算宽敞雅致的外间瞬间显得有些逼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连烛火的跳动都似乎慢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去拿那封信,而是走到书案前,距离她大约五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这是一个既能清晰对话,又保持着绝对安全与尊卑距离的位置。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些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上,扫过那方端砚中尚未完全干涸的、泛着幽光的墨汁,以及笔架上那支刚刚使用过、笔尖还带着湿润痕迹的狼毫笔,随即,又转向凤九歌的脸,幽深如古井寒潭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上细细巡梭,似乎在审视她此刻最真实的状态,评估她话语背后的真伪,以及这封信背后可能隐藏的意图。

烛光下,她的脸色比白天在廊下对峙时似乎更苍白了几分,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带着琉璃质感的透明,唇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干燥得起了细微的皮屑。唯有一双眸子,因着烛火的映照,显得格外清亮深邃,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深处藏着难以窥见的、巨大的疲惫与一丝竭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她穿着素白色的寝衣和外衫,墨发如瀑般毫无装饰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脖颈纤细脆弱,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身形单薄得厉害,宽大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脆弱得惹人无限怜惜。然而,那即使在虚弱中也依旧挺直的、不肯弯曲的脊梁,和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与这份极致脆弱截然相反的沉静与坚韧,却又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矛盾而夺目的美感,让人无法轻易将她与传闻中那个愚蠢浅薄、只会嚣张跋扈的凤家小姐划上等号。这种强烈的反差,每一次见到,都像是在他固守的认知壁垒上,悄然增添一道细微的裂痕。

“看来,谢云舟的医术还算有些效果。”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或许只是一句基于眼前事实的、极其客观的评价,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评判意味。随即,他才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指腹带着习武之人特有薄茧的手指,拈起了书案上那封墨迹已干的家书。

他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身姿挺拔如永不弯曲的青松,垂眸,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拆解分析,探寻其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与密码,任何一丝一毫的言外之意、春秋笔法都无法逃过他久经沙场与朝堂历练所培养出的、敏锐到可怕的洞察力。

室内一时陷入了极致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夜晚的、模糊的更梆声。凤九歌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同样苍白纤细的双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停留在信纸上的、带着审视与冰冷质感的视线,如同有形之物般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头顶与心间,让她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缓,生怕一丝异常的动静都会引来他更深的怀疑。她心中并无多少忐忑,这封信的内容,她自认毫无破绽,完全符合一个受惊后寻求庇护、且懂得审时度势的闺阁女子该有的反应。她只是在冷静地等待,等待他这个最终“裁决者”的确认,等待他亲口承认这封信不会成为他计划中的变数,不会触及他容忍的底线。

时间一点点过去,缓慢得如同凝滞。萧无痕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阅读一部艰深的兵法。信不长,寥寥数语,但他看了足足有近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玄铁面具如同他最坚固的铠甲,遮挡了他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只有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透露出他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冷硬与不苟言笑。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凤九歌身上,深邃的眸底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丝毫喜怒。

“字迹倒是工整,比往日进益了些。”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将信纸随手放回书案上,动作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漫不经心的随意,“内容也尚可,知晓轻重缓急。暗一。”

他话音甫落,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般,没有一丝预兆地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光线在他身边似乎都发生了扭曲,正是面容冷峻如石刻、气息内敛如深渊的暗一。他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到了极致,仿佛本身就是萧无痕的一道影子:“王爷。”

“将这封信,即刻送往凤府,亲手交到凤老夫人手中。”萧无痕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天生发号施令者的决断与威压,“不得有误。”

“是。”暗一上前,动作轻柔却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拿起信纸,仔细地将其放入怀中贴身收好,再次躬身行礼,身形一闪,便已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门外,来去如风,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处理完信件,萧无痕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的目光在室内略显空旷的空间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书案另一侧的一张铺着厚实锦缎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那是平日里供主人小憩或短暂待客的位置,距离凤九歌所在的书案不过数步之遥,恰好处于烛光最明亮的中心区域。

就在凤九歌以为他即将离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准备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履行那套繁琐的送客礼仪时,却见萧无痕竟迈步走了过去,极其自然地、如同在自己书房一般,在那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玄色的衣袍下摆在动作间划开一道利落而优雅的弧线。随即,他抬手,甚至没有看向门外,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下一刻,一本线装的、封面带着王府特殊标记的册子和几份卷起的、用火漆封着的卷轴,便由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递了进来,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看样子似乎是需要他亲自批阅的军报与紧急公文。

他……这是要在这里,在她的眼前,处理公务?

凤九歌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掩饰眼中的诧异。烛光下,他侧对着她,玄铁面具的边缘在光线勾勒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已然专注于手中的卷宗,神情专注而冷肃,剑眉微蹙,仿佛这里不是软禁她的精致牢笼,而是他镇北王府核心机要的书房一般。他这是什么意思?亲自坐镇,近距离监视?确保她不会在他离开后,利用这短暂的独处时间搞什么小动作?还是……真的因为谢云舟所说的,那诡异的“生命链接”需要保持近距离才能稳定,他才不得已屈尊降贵,留在这在他看来充满女子脂粉气的地方?这个念头闪过,让她觉得有些荒谬绝伦,又隐隐觉得,以萧无痕那不动声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或许真有此可能。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与强烈的不适,仿佛连呼吸的空气都不再属于自己。

似乎察觉到她未曾移开的目光中蕴含的惊愕与探究,萧无痕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地传来,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寂:“本王尚有几分公务未毕。你若无事,可自便。”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他才是此间唯一的主人——虽然他确实是,而她也只是他权柄之下、暂时收容的“客”,或者说,是必须严加看管的“囚”。

凤九歌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用力压下心头的异样感与一丝莫名升起的、被侵犯领地的烦躁。她还能如何?难道能开口请他离开吗?显然不能。这整个王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私产,他愿意待在哪里,岂容她这个“阶下之囚”置喙?既然他愿意待在这里,那她便当他不存在好了。眼不见,心不烦。至少表面要如此。

她沉默着,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稍稍整理了一下,归置整齐,动作轻缓,尽量不发出声响。动作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虽然并未直接投射过来、却如同背后有眼般无处不在的、冷冽而充满存在感的视线。做完这些,她便真的无事可做了。干坐着与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男人共处一室,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她的目光不由得投向靠墙而立的那排高大的、直抵天花板的紫檀木书架。书架上整齐地、分门别类地排列着各类书籍,经史子集、兵法典籍、地方志异、医药农工,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杂学的笔记游记,种类颇丰,书脊上的标签有些已经泛黄陈旧,看来这听雪轩虽是客院,但其藏书却并非临时充门面的摆设,而是有些年头和底蕴的。

略一思索,凤九歌站起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凭借意志力勉强可以自行缓慢走动。她慢慢挪到书架前,目光逡巡,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警惕的审视,掠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最终,落在了一本看上去颇为古旧、蓝色封皮已经褪色、甚至边缘有些磨损、无名无字的线装书上。那本书夹杂在一堆装帧精美的典籍中,显得格外不起眼,甚至有些格格不入,这种反常反而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刚刚触碰到那粗糙的、带着岁月尘埃感的封皮,想要将其抽出。

“左侧第三格,那本《山河志》旁,有一册前朝遗存的孤本《北疆风物考》,记述尚算详实客观,笔触也非一味猎奇,或可一观。”

萧无痕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室内维持了片刻的、脆弱的平衡,也让凤九歌的心猛地一跳,动作瞬间僵住。她下意识地收回手,依言看向他所说的位置。果然,在那本厚厚的、装帧精美的《山河志》旁边,有一册更显古拙、封面泛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卷曲的薄册,若不细看,很容易被忽略在众多书籍的阴影里。

他……竟然会出声指点?而且,听这语气,似乎对这里的藏书分布、甚至内容优劣都颇为熟悉?这听雪轩,莫非他常来?还是说,他对这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乃至每一本书的摆放都了如指掌,刻印在脑中?各种猜测瞬间如同潮水般掠过心头,让她心中的疑虑更甚,如同笼罩上了一层更浓的迷雾。但面上不显,只是依言,动作略带迟疑地取下了那本《北疆风物考》。书册入手微沉,纸质粗糙厚重,带着年代久远特有的、混合着墨香与淡淡霉味的沉静气息,仿佛沉淀了无数被遗忘的时光与故事。她低声道:“多谢王爷指点。”声音清淡如水,听不出多少真诚的谢意,更像是一种基于礼仪的、不得不做的回应。

萧无痕没有再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刚才那句指点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极其随意的随口之言,或许是出于对书籍本身的珍惜,不忍见有价值的孤本被不识货的人忽略,又或者只是不想她浪费时间在那些无用的、可能夹带私货的杂书之上。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完全沉浸在了手中的军报上,偶尔执起手边那支朱笔,在上面飞快地批注几句,笔走龙蛇,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股杀伐决断、金戈铁马的凌厉气势,与这满室书香、柔和的烛光以及她这个弱质女流的存在,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共存于这一方空间。

凤九歌拿着那本沉甸甸的《北疆风物考》,回到先前的位置坐下,将书册轻轻放在膝上,就着身旁高几上那盏最为明亮的烛台散发出的温暖光芒,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易碎品般,轻轻翻开了脆弱泛黄的书页。书中所记,果然是前朝一位不知名的游历者对于北部边疆地理、气候、民俗、物产乃至一些奇闻异事的见闻记录,文字质朴无华,间或夹杂着一些手绘的、笔法稚拙却力求准确的简图,虽然粗陋,却也别具一种真实粗犷的风貌。她本意只是想找个东西隔绝开对面那迫人的存在感,打发这难熬的、被迫共处的时间,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与压抑,但看着看着,竟也渐渐被书中描绘的那片广袤、苍凉、充满异域风情与严酷生存考验的土地所吸引,沉浸了进去。尤其是书中对一些险要地势、独特部族习俗和稀有物产的描述,与她前世零碎模糊的记忆碎片以及因果镜系统偶尔提供的背景信息相互印证、补充,让她对这片萧无痕常年征战、守护、乃至为之付出鲜血与生命的土地,有了更直观、更立体的了解。北境的苦寒、辽阔、壮美,以及潜藏在其中的无尽危机、坚韧生命与难以预料的机遇,透过泛黄脆弱的书页和质朴的文字,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室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他刚进来时的紧绷、充满审视意味不同,也与白日里她独自一人时的孤寂、无助不同。烛火安静地摇曳,将两人一坐一立(她低头看书,他伏案批文)的身影投映在光滑的墙壁上,拉长出模糊而晃动的轮廓,各自占据一方空间,互不打扰,仿佛两道平行的线,只有彼此清浅不一、节奏各异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气中微妙地交织、碰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烛油燃烧时特有的暖融融的气息、那本古旧书籍散发出的陈旧纸墨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萧无痕身上的、清冽如雪松又带着一丝药味的冷冽气息,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神不宁的氛围。书页被轻轻翻动的、细微的沙沙声,笔尖划过宣纸的、利落的细微摩擦声,成了这寂静空间中最主要、却也最凸显宁静的旋律。以及……萧无痕偶尔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低低闷咳声。

那咳嗽声似乎被他用极强的意志力压制着,显得有些沉闷短促,每一次突兀地响起,他执笔的、骨节分明的手都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挺拔如松的肩背也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紧绷,显然内腑被“相思引”侵蚀的伤势仍在持续不断地困扰着他,并非如他表面展现的那般云淡风轻、浑若无事。凤九歌翻书的动作,也会在他咳嗽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一瞬,指尖微微蜷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通过那微弱却异常坚韧、如同蛛丝般连接着两人生命核心的诡异链接,从另一端传递而来的、因为咳嗽而略显紊乱、加速、加强的搏动,以及那一闪而逝的、代表痛苦的细微涟漪。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情绪,如同细微却坚韧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间。是幸灾乐祸吗?不,并非如此,她早已过了那般幼稚的阶段。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描述、厘清的复杂感觉,夹杂着一丝因这伤势终究是因她引动毒素而起的、微妙的、不合时宜的愧疚,一种目睹强大如神只般的存在也难免流露出凡人脆弱一面时,本能产生的、极其细微的触动,还有对这诡异链接所带来的、不受控制的感同身受的无奈与深入骨髓的烦躁。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手中泛黄的书册上,不再去刻意捕捉那扰人的咳嗽声,试图用意志力将那通过链接丝丝缕缕传递而来的、属于他的不适感隔绝在外。然而,那感觉如同附骨之疽,如同她自己的心跳一般,难以完全忽略,时刻提醒着他们之间这荒诞而深刻的羁绊。

时间就在这片诡异的、介于无声对峙与脆弱平和之间的气氛中悄然流淌,如同指间沙,抓不住,留不下。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色愈发清冷明亮,凤九歌正翻阅到书中描述北境一种奇特“冰裂地貌”的章节,指尖无意间滑过一页略显厚重、手感与其他书页截然不同的夹页。这页纸似乎与其他书页的材质略有不同,更厚实粗糙些,颜色也略深,边缘有些毛糙不齐,像是后来被人小心地、甚至有些仓促地夹进去的,与书籍本身古朴统一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突兀感。

她并未立刻在意,只当是前一位阅读者留下的书签、笔记,或者无意中夹入的废纸,正要用指尖将其轻轻翻过,目光却猛地被这夹页上的一幅手绘简图所牢牢吸引!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图绘制得颇为粗糙简略,笔法稚嫩而生涩,显然并非原书所有,更像是某位阅读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或听闻,随手留下的标注。图上大致勾勒出了北境一片连绵起伏、走势奇特的山脉,线条简单,甚至有些歪斜,却奇异地、准确地抓住了那片山脉主体雄浑的走向与几个极其关键、具有标志性的地形特征。其中,用一种略显暗淡、却依旧刺目的朱砂笔,在一个不起眼的、位于两座形如獠牙的山峰夹峙之间的、狭窄的峡谷入口处,画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因颜色对比而异常醒目的“叉”!

这个峡谷的大致形状……这个独特的地形特征……还有旁边用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却带着一种仓促决绝意味的字迹标注的三个字……

凤九歌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

落魂谷!

前世记忆中,那个如同最深沉噩梦般的地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震天的喊杀声与无尽的惨烈气息,轰然冲入她的脑海!像是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迷雾!无数破碎的画面、零星的战报传闻、以及萧无痕后来那段时日越发阴沉酷烈、几乎闭门不出的模糊景象,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涌现!

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大约就在半年之后,萧无痕奉命率精锐之师北上,平定北境某个大部族蓄谋已久的叛乱,就是在这个名为“落魂谷”的鬼地方,遭遇了敌军精心布置、堪称天衣无缝的致命埋伏!那一战,打得极其惨烈,天昏地暗,据后来侥幸传回的、语焉不详的零星战报称,镇北王亲率的先锋部队陷入重围,血战数日,最终几乎全军覆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本人亦身负重伤,九死一生才在亲卫拼死护卫下侥幸突围,却也因此战重大失利,导致北境防线一度岌岌可危,朝野震动,他的赫赫军功与不败威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与打击,被政敌趁机大肆攻讦,处境一度颇为艰难。而那个导致他大军惨败、损兵折将、威望受损的关键埋伏点,那个如同吞噬了无数英魂的死亡陷阱——正是这图上被朱砂笔清晰标记出的峡谷入口!这图上粗糙却神韵俱在的描绘,与她前世后来通过特殊渠道偶然看到的、那份绝密军报附图中的地形轮廓,竟有七八分惊人的相似!

这……这怎么可能?!!

一本前朝的、看似寻常无奇的风物志中,一本应该早已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旧书中,竟然会夹着一张标注了未来(对她而言是血淋淋的过去)战场关键埋伏点、关乎一位权势亲王生死与国运转折的简图?!是谁留下的?是巧合,是某种无法解释的预知,还是……有意为之的预警?是友非敌的暗中相助?还是……隐藏得更深的、不为人知的阴谋开端?无数的疑问如同狂暴的旋风般瞬间席卷了她的脑海,让她脊背发凉,一股难以遏制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让凤九歌瞬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彻骨,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连呼吸都窒住了,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看似简陋、却重若千钧的简图,仿佛要将那简单的线条、那个刺目如血的朱砂标记、以及旁边那三个小字,都深深地、永久地刻印在自己的灵魂最深处,烙印在骨髓里。脑海中,因果镜系统的提示音似乎都因为这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变得微弱、断续,唯有前世关于那场战役惨烈结局的种种传闻,以及萧无痕重伤归来后,那段时间越发阴沉冷酷、周身气压低得能冻结空气、几乎不见外人的模糊模样,清晰地、带着血色浮现在眼前。那一战,不仅是他军事生涯中一个难以洗刷的污点,更是北境局势、乃至朝堂格局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影响深远,甚至间接关联到后来一系列的变故。

【检测到关键历史地理信息……信息录入中……与宿主记忆碎片匹配度高达97.8%……警告!此信息涉及重大历史转折点,能量波动异常……关联人物:萧无痕……命运轨迹潜在变动率计算中……】脑海中,小镜那惯常冰冷的声音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数据流剧烈加速而产生的微弱颤音,断断续续地响起,进一步证实了她的记忆绝非错觉或臆想,这张看似不起眼的简图所标记的地点,确实真真切切地关乎着未来某个时间点的重大历史事件,关乎着萧无痕的生死,乃至更多人的命运!

她强行压下心中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才堪堪控制住自己几乎要失态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失声惊呼或者表现出任何可能引起对面男人警觉的异常。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不得不将手迅速缩回宽大的袖中,紧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软却无力的掌心,借助那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来强行维持岌岌可危的清醒和镇定。她不能让他看出任何异常!绝对不能!这张图,这个信息,至关重要!这可能是她改变某个关键节点命运、扭转悲剧的机会!也可能是……她未来在这场与萧无痕的艰难博弈中,获取他信任、增加自身生存筹码、甚至影响大局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凭借!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在这种自身难保、动辄得咎的囚禁状态下!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必须将这个秘密死死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在时机成熟之前,在拥有足够自保能力和谈判资本之前,这必须是她独自掌握、绝不能为第二人所知的、最重要的底牌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几乎要僵硬的肌肉放松,借着翻页的、看似无比自然的动作,指尖状似无意地在那关键的夹页上轻轻抚过,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或者单纯确认一下纸张的厚度与质感,随即,如同翻阅任何一页普通内容一般,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极其自然地将这一页翻了过去,目光顺势落在后续关于冰裂地貌具体形成原理的文字描述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眼前只有那片朱砂色的标记在晃动。她的心跳得飞快,如同战场上的奔雷鼓点,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脆弱不堪的胸腔,声音大得她几乎怀疑会在这过分安静的室内清晰地回荡出来,甚至强烈地担心,这剧烈的心跳是否会通过那该死的、无形的、如同诅咒般的生命链接,被对面那个感知敏锐到可怕的男人清晰地感知到,从而引来他致命的怀疑与探究。

她低垂着头,让如墨的青丝滑落颊边,巧妙地遮掩住自己可能泄露震惊与剧烈情绪波动的侧脸弧线与眼神,假装继续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后面无关紧要的内容,实则全部的意念、所有的精神力,都用来疯狂地平复内心的震动,并调动起两世为人所积累的所有记忆力,像最精密的拓印工具一般,牢牢地、分毫不差地记住那幅简图上的每一个细节——山脉主体精确的走向与起伏,那个致命峡谷的具体位置、形状、与周围显着地标(如特定的河流拐弯、奇形山峰)的相对距离与方位,以及那个朱砂标记所点的、看似随意却必定有其深意的精确点位……这些信息,必须像用刻刀雕刻一般,深深地、毫无差错地刻印在脑海深处,成为她记忆宫殿中最隐秘、也最珍贵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脑海中,小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比之前清晰稳定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近乎……活跃的波动?【宿主处于特殊能量场环绕中……检测到高浓度、高质量同源血脉气息近距离稳定散发……系统能量自主恢复速度提升15%……琉璃化进程受到微弱但持续的外部能量抑制,当前抑制率约0.7%……综合分析,建议宿主尽力维持当前共处状态,对宿主身体状况稳定及系统能量补充储备均有显着裨益……】

同源血脉?凤九歌心中猛地一动,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是指萧无痕吗?因为那个尚未被正式揭露的、诡异而禁忌的血缘羁绊?他的存在,他自然散发出的气息,竟然能对因果镜系统和她身上那致命的“琉璃化”症状产生如此直接而正面的影响?这……这究竟是福是祸?这诡异的、如同双刃剑般的联系,究竟会将他们这对纠缠了两世的冤家,最终引向何方?她下意识地抬眼,极快极轻地、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探究与复杂,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正专注于军国大事的男人。

烛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依旧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坚定,玄铁面具如同他内心最好的写照,牢牢遮挡了他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只能看到他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线条,和偶尔因为思考到关键处而几不可察微蹙起的、如同远山般的眉心。他批阅公文的速度极快,下笔果断凌厉,带着一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绝对自信与沉稳,那是长期处于权力巅峰、执掌生杀予夺大权者才能培养出的、深入骨髓的气度。偶尔,他会因为内腑伤势引起的闷咳或隐约痛楚而稍稍停顿,用未执笔的左手手背或指节,极其快速地、不易察觉地轻轻按一下胸口的位置,但仅仅是一瞬,便会重新投入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工作中,仿佛那点足以让常人卧床不起的伤痛与不适,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如同拂去衣角的微尘。这份近乎苛刻的专注与钢铁般的坚韧意志,与她前世印象中那个只知征战杀伐、冷酷无情、缺乏细腻情感的纯粹武将形象,似乎……有了一些她不得不承认的、微妙的不同。至少,他并非只是一个倚仗武力、不通文墨的莽夫,他的权柄,建立在赫赫军功与深沉心机并存的基础之上。

一种难以言喻、复杂难明的氛围,在这寂静的、被迫共处的深夜,悄然滋生、弥漫。戒备与仇怨似乎仍在,像一层厚重而冰冷的寒冰,覆盖在两人关系的表面,未曾真正融化。但在这片只有书页轻响、笔墨沙沙和偶尔压抑咳嗽声的奇特静谧里,在那跳动的、带着暖意的烛光共同笼罩下,在这方被高墙与世界隔绝的空间中,又多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危险的平衡与默契。仿佛两只各自带着尖刺与利爪、伤痕累累的兽,在特定的、不得已的环境下,暂时收起了最具攻击性的武器,保持着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的和平,各自舔舐着身上新旧交叠的伤口,也……各自在沉默中,用眼角余光、用全身的感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评估着对方的实力深浅、意图指向,以及那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最真实的灵魂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当时辰已近万籁俱寂的子时,窗外月色清冷如霜,洒在庭院中,为假山竹影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连最细微的虫鸣都几乎彻底消失时,萧无痕终于批阅完了手边最后一份加急军报。他将那支朱笔稳稳地搁在旁边的青玉雕螭龙笔山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象征着结束的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随即,他抬手,用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揉了揉显得有些疲惫的、隐隐作痛的眉心,闭了闭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沉重倦意的轻叹。连续数个时辰的高强度精神集中与案牍劳形,加之体内伤势未愈,如同不断漏水的舟楫,显然也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与元气,在他那看似无坚不摧的外表下,留下了深深的疲惫烙印。

他抬眼,目光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探寻,落在了对面。

烛火已经燃去了大半,红色的烛泪堆积如小小的珊瑚礁,火光却依旧顽强而温暖地跳动着,释放着最后的光与热。光影阑珊处,那个素衣墨发、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的女子,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如同定格的美好画面。手中捧着那本厚重的《北疆风物考》,微微低着头,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两排乖巧的蝶翼,在眼下投下两弯柔和而动人的阴影,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而沉静,仿佛已经完全沉浸、迷失在了书中所描绘的那片苍凉而壮阔的北境天地之中,忘却了自身所处的尴尬境地与所有烦忧。跳跃朦胧的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和柔和恬静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平日里的疏离冷淡与偶尔流露出的、如同出鞘匕首般的锐利锋芒,竟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不真实的、柔婉娴雅的静态之美。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张扬跋扈、眼神时刻闪烁着算计和毫不掩饰的骄纵欲望的凤九歌,判若两人,几乎是颠覆性的存在。这种强烈的、一次甚过一次的反差冲击,以及今夜这异常“平和”的、超乎他所有预料的共处模式,让他心中那固守的、关于她的某些坚硬如铁的认知壁垒,似乎在这一刻,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清晰意识到的、如同冰面初裂般的松动。他看着她,看了许久,幽深的目光如同深潭,里面翻涌着审视,探究,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更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

久到凤九歌即使依旧沉浸在自身纷乱的思绪和那重大发现所带来的、久久不能平息的震撼余波里,也无法再忽略那道存在感极强、仿佛带着实质温度般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专注的视线。

她正要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打破这略显古怪、令人心悸的凝视,却听到他那带着明显伤后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探究与确认意味的声音,打破了长时间的、几乎要凝固的寂静,在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室内缓缓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你似乎,并不像外界传闻,乃至本王所以为的那般……蠢钝不堪,恶毒透顶。”

这话语,平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明显的褒贬色彩,更像是一种基于长时间近距离观察后、得出的冷静而客观的陈述。然而,落在刚刚发现那个可能关系他未来生死的惊天秘密之后的凤九歌耳中,却不啻于一道贴耳炸响的惊雷!在她内心最震荡、最需要伪装平静的时刻,他突然说出这样近乎……评价她内在本质的话?

他……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在用更高级的方式试探她吗?还是他今夜批阅那些枯燥公文批得心神俱疲,以至于昏了头,产生了某种错觉?

凤九歌翻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捏住了书页的边缘。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冰冷而警惕的念头——是更深层次的试探?是裹着糖衣的嘲讽?还是……他真的开始因为今夜她这过分“安分守己”和“沉浸书海”的表象,而对她产生了那么一丝一毫、微不足道的改观?前世的他,可是对她厌恶鄙夷到了骨子里,从未有过半分好颜色,更遑论说出这种近乎……承认她或许并非一无是处的话。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并未立刻抬头,目光依旧死死地落在那些她早已看不进去的文字上,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间最深的奥秘。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脆弱书页的边缘,心中冷笑连连,外界传闻?那些关于凤九歌蠢笨恶毒、骄纵跋扈、不堪造就的传闻,有多少是你萧无痕前世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间接推动的结果?你借此顺利退婚,借此打击凤家声望,如今倒来摆出一副公允探究的姿态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她出口的声音,却依旧是平静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疏离与漠然,如同秋日清晨凝结在枯萎荷叶上的、一触即碎的薄霜:

“王爷也似乎,并非如外界所见,永远那般……冷酷得不近人情,算计得滴水不漏。”

她同样回以一句看似平淡无奇的陈述,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断然否认他那模糊的评价,却精准地、如同最锋利的针尖般,指向了他今夜略显“异常”的、与平日形象不符的种种举动——允许她写信并亲自来“监督”甚至亲自检查,默许了她那番合情合理的家书内容,甚至……破天荒地留在这充满女子气息的客院之中,在她眼前处理机密公务,变相地、长时间地“共处一室”(虽然她心知肚明这绝非他的本意,多半是为了那该死的生命链接稳定或者更严密的监视)。这与他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近、冷酷决绝、仿佛没有任何凡人情感的铁血形象,确实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偏差。

这句话,像是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湖面的石子,在萧无痕那深不见底的心湖中,意料之外地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他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来得及捕捉清楚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并非永远冷酷无情?算计得滴水不漏?他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抚上自己脸上那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那熟悉的、隔绝了外界也封闭了自我的触感从指尖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这些年来所必须扮演的角色,所必须维持的、不容有失的冷酷外壳。这两个词,尤其是前者,似乎早已与他的人生、他的身份,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成为了他撕不掉的标签。

就在这微妙而危险的气氛即将进一步发酵,或是陷入另一种更深的僵持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时——

突然!

窗外,极其突兀地传来一声极轻微、却如同夜枭啼鸣般刺耳的暗号声!短促!尖锐!带着一种火烧眉毛般的急切!是暗一惯用的联络方式!

但这声音,与平日里的沉稳冷静、毫无波澜截然不同,此刻清晰地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急促与紧绷!仿佛有什么极其意外的、重大的紧急状况,骤然发生!

几乎是同时,暗一那刻意压低了、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其中凝重与焦急的声音,隔着紧闭的窗棂,如同冰锥般迅速而清晰地传入室内两人的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王爷,小姐,谢神医那边……出事了!情况危急!”

“轰——!”

仿佛一道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惊雷,在寂静的夜空中毫无预兆地悍然炸响!瞬间将所有刚刚滋生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微妙氛围、短暂的平静与危险的平衡,炸得粉碎!荡然无存!

凤九歌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愕与深切担忧!手中的书册再也拿捏不住,“啪”地一声轻响,滑落在地毯上。谢云舟出事了?他怎么了?是伤势突然反复恶化?还是……在这守卫森严如同铁桶的王府之中,竟然遇到了什么不测?难道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刺客还有漏网之鱼,或者更可怕的同党,潜入府中 targeted him?无数个可怕的、带着血色的念头瞬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让她心脏骤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与寻求确认,猛地看向萧无痕,想知道他这个王府主人、掌控一切者,会作何反应。

只见萧无痕原本那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色和些许未散探究的神情骤然一凛,眸光在千分之一秒内瞬间锐利得如同刚刚出鞘、渴饮鲜血的寒刃,周身那股刚刚因为长时间静坐而有所缓和的、冰冷的凛冽气息再次如同爆炸般轰然暴涨,如同实质的浓烈杀气与威压弥漫开来,几乎要凝固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他豁然起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玄色的残影,带起一阵凛冽的微风,猛烈地拂动了书案上那盏摇曳的烛火,光影随之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将他和凤九歌投射在墙壁上的身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晃动不止,如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混乱与风暴!

“说清楚!!”他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却冰冷得仿佛能冻结人的血液,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命令口吻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急怒?瞬间将方才那片刻诡异的、如同镜花水月般的“平和”与微妙,击得粉碎!不留一丝痕迹!

夜半共烛光的短暂静谧与那滋生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不祥的变故彻底打破、终结。刚刚建立的一丝危险平衡与难以言喻的默契,荡然无存。新的、未知的危机,再次以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将他们再次毫不留情地卷入命运的漩涡之中!

(第37章 夜暗共烛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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