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河,奔流不息,冲刷着历史的沙砾,也沉淀下不朽的传奇。千载光阴,弹指而过,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波澜壮阔的王朝更迭,最终都化作了史书上冷静客观的铅字,或是博物馆玻璃展柜后静默的器物,供后人揣摩、遐思。
当历史的车轮碾过“凤鸣之治”的辉煌,驶过无数春秋冬夏的轮回,最终停驻在二十一世纪一个初夏的午后。
阳光正好,透过国家博物馆那巨大而洁净的玻璃幕顶,被过滤成柔和明亮的光束,均匀地洒落在宽敞开阔、布局严谨的展厅内。空气里弥漫着恒温恒湿系统维持的、略带凉意且干爽的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木材、纸张与特殊保护涂料的淡淡气味,共同营造出一种属于历史与文化的、庄重而沉静的氛围。参观者们或低声交谈,或凝神静观,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在一处经过特别设计、灯光聚焦营造出舞台效果的独立展柜前,簇拥着十几名戴着眼镜、神情专注的年轻学生。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被牢牢吸引在展柜中央,那枚静静地躺在深邃黑色丝绒衬垫上的青铜镜残片。
镜片仅有成人巴掌大小,在精心调配的灯光下,呈现出暗沉内敛的色泽,边缘是历经岁月侵蚀形成的、不规则且略显粗糙的断裂痕迹,通体覆盖着斑驳而富有层次感的铜绿,如同凝固的时间苔衣。唯有镜背中心区域,经过专业而谨慎的清理,依稀可辨一片繁复、神秘而古拙的纹路,那线条蜿蜒盘绕,似凤凰展翅欲翔,又似流云舒卷不定,更似某种未知的古老文字或符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穿越千年的沧桑与神秘感。
站在展柜最前方,成为学生们视线焦点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他身着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简约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随意地解开,袖口则利落地挽至手肘下方,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小臂和一枚设计低调而精良的腕表。下身是熨帖的深灰色西裤,衬得他双腿笔直,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隽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学术威严。
他的面容轮廓分明,俊朗非凡,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透过洁净的玻璃,专注地凝视着展柜中的青铜残片,眼神锐利、沉静而又充满了探究的智慧,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透这物理的阻隔,直抵那千年前锻造它、使用它的时空深处。
他便是萧无痕,国内考古界近年来声名鹊起、备受瞩目的年轻学者。年仅二十八岁,便已在顶尖学府A大考古文博学院担任副教授,因其主导的几次重大考古发现、对出土文献的独到解读以及在科技考古交叉领域的创新应用而备受学界赞誉。
“同学们,”萧无痕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富有磁性,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逻辑与清晰条理,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现在我们眼前所见的这件器物,是三个月前刚从西南地区一座经过严密考古发掘的、疑似与前朝皇室祭祀密切相关的遗址墓葬中出土的青铜镜残片。根据对其进行的碳十四测年分析,以及对其共存出土的典型器物,如陶器、玉器形制和铭文的综合判断,其制作和使用年代,大致可以追溯到史书上明确记载的‘凤鸣之治’初期,也就是距今约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个传奇时代。”
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让学生们能更清楚地看到展品的细节,同时拿起手中的激光笔,一道醒目的红色光点精准而稳定地落在镜背中央那片最为模糊却也最引人遐想的纹路区域。
“请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里的纹饰。”萧无痕的语调平稳,却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魔力,“目前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倾向于认为这是某种经过艺术化变体、带有特定象征意义的凤凰纹样,很可能与那位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昭慧皇后凤九歌的传奇身份有关。毕竟,‘凤鸣’年号本身,就充满了凤凰的意象。”
他话锋微妙一转,激光笔的光点开始沿着那些难以辨识、仿佛蕴藏着秘密的线条缓缓移动,勾勒出它们潜在的轨迹,“然而,根据我本人在参与这批文物初步清理和保护工作过程中的仔细观察,以及后续的微观结构分析,我有一个尚未完全证实、但可能性极大的推测——这些看似随意分布的线条,或许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单纯的装饰性图腾或纹样。它们彼此之间的关联、疏密布局以及转折角度,似乎暗合着某种我们尚未解读的规律。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种迄今未被系统破译的、极其古老的、承载着特殊信息或信仰含义的符号系统,甚至是一种原始的、具备表意功能的文字雏形。”
他的话语条分缕析,逻辑严密,不仅牢牢吸引住了所有学生的注意力,引发了阵阵低低的思考和议论声,同时也意外地吸引了刚好路过这处专题展厅的一个人的注意。
凤九歌穿着一身博物馆专业技术人员专属的浅蓝色修身制服套装,布料挺括,剪裁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身姿。她浓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低发髻,用一枚简单的黑色发网固定,完整地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优美的发际线以及修长白皙的脖颈,显得既专业又干练。
她怀中抱着几份刚刚整理归档完毕、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文物资料档案,正步履匆匆地准备送往相邻区域的办公区。作为国家博物馆最年轻有为的文物修复师之一,年仅二十六岁的凤九歌,早已以其在青铜器和书画修复方面展现出的精湛绝伦的技艺、异乎寻常的耐心细致,以及对文物背后历史脉络、工艺特征近乎天赋般的直觉理解和深刻共情能力,在圈内备受前辈同行的尊重与认可。
就在她即将穿过这个展厅的刹那,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从那个熟悉展柜方向传来的、清晰而沉稳的男声,以及其中提到的几个关键词——“青铜镜”、“凤鸣之治”、“昭慧皇后凤九歌”……这几个字眼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下来,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而当那个男声进一步提出关于“符号或文字系统”的大胆推测时,她更是完全停下了脚步,身体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目光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越过了那些年轻学生们的肩头缝隙,精准地落在那枚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之上、在灯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青铜残片上。
很奇怪。每一次,无论是实物还是影像资料,只要看到这面镜子,她的心中都会不受控制地涌起一种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复杂情绪。那并非简单的熟悉或亲切,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解释的悸动,混合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悲喜交织的深沉沧桑感。仿佛她与这面冰冷、破碎、沉寂了千年的镜子,在某个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被世人遗忘的遥远时空里,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纠缠至深的羁绊。这种莫名的感觉,让她对这面镜子投入了远超其他文物的关注和研究热情。
萧无痕并未注意到人群外围这细微的动静,他继续着自己的讲解,声音依旧沉稳而富有感染力:“……值得一提的是,这面镜子的铸造工艺极为特殊,非比寻常。我们通过先进的x射线荧光光谱分析发现,其合金成分中含有几种目前尚无法完全明确来源和作用的微量金属元素,这在同期其他青铜器中是极为罕见的。关于它的具体用途,学界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学者主张是用于重要的祭祀仪式,有学者认为是象征某种至高权柄的信物,但遗憾的是,这些观点都缺乏直接且有力的考古证据支持。而它如今呈现出的这种残缺状态,无疑更为其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神秘面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在刻意隐藏着某个被时光掩埋的重大秘密……”
就在这时,站在人群边缘的凤九歌,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不受理智控制地,轻声接了一句。她的声音并不大,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和,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静默,传入近处几人的耳中:“或许……这些纹路,其意义并不仅仅局限于符号或文字的表层功能。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仔细审视它们这些看似散乱无章的点位分布,是否有可能……与某些现已失传的古代星图中,特定星辰的排列组合方式,存在着某种更为隐晦、更为深层的关联?比如……史料中偶有提及,却早已无从考证的‘星陨’之象?”
话音甫落,凤九歌自己先微微一愣,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这个念头就像是凭空从脑海深处冒出来的一样,毫无预兆,迅疾如电,仿佛是她潜意识里早已埋藏已久的认知,只是在此刻被眼前的情景和讲解所触发,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她甚至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确切地说出“星陨”这个具体而陌生的词汇,它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触感和宿命的意味。
然而,这句轻飘飘的、带着不确定性的推测,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凌厉闪电,瞬间精准地击中了萧无痕的思维核心。他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迅速越过面前一张张年轻而好奇的面孔,精准无误地捕捉、锁定住了站在人群外围、那抹穿着浅蓝色制服的窈窕身影——凤九歌。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出现了短暂而诡异的凝滞。展厅内其他的声音、人影、光线都似乎在瞬间模糊、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萧无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毫无预兆地狠狠攥了一下,一阵剧烈而陌生的心悸感猛地袭来,让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胸口传来沉闷的压迫感。眼前这位穿着博物馆制服、气质沉静温婉、年纪轻轻的女子,他确信自己从未在任何学术场合或社交圈中见过,可偏偏,那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清泉、却又仿佛蕴藏着万千故事与灵光的眼眸,那眉宇间自然流露出的沉静、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甚至她此刻站在那里、因突然发言而微微显得有些怔忪和无措的姿态,都带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而又无比真实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仿佛在茫茫人海、漫漫时空之中,漂泊寻觅了太久之后,终于、偶然地,找到了一个遗失已久的、至关重要的灵魂碎片。这种强烈的感觉来得迅猛而突兀,让他一贯冷静理智的头脑也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凤九歌也同样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意乱,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她心口横冲直撞。对面那个年轻教授投来的目光,太过锐利,太过直接,也太过……复杂难辨。那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底处,似乎正翻涌着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却又莫名感到一丝心悸与吸引的深沉情绪,像是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即将喷薄而出。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紧紧捏住了手中档案的边缘。更让她感到诧异的是,她左手无名指指根处,那道极其细微的、颜色浅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的白色旧疤痕,在这一刻,竟然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若有似无的、如同被极细的针尖猝不及防轻轻刺了一下的幻觉般的刺痛感。这道小小的疤痕她从小就有,父母也说不出具体来历,仿佛与生俱来,平日里毫无感觉,唯有在极度疲惫、精神紧张或者情绪出现较大波动时,才会偶尔出现这种难以解释的异样。
萧无痕迅速垂下眼帘,借助调整激光笔的动作,极力收敛出眼底翻腾的波澜与失态。然而,内心深处那份强烈的探究欲与无法抑制的好奇,却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顽强地生长起来,未曾褪去半分。他对着面前露出些许疑惑神色的学生们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温和地说道:“请稍等片刻。”
然后,他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穿过略显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到了凤九歌的面前。
在两人之间最后一步距离被拉近的瞬间,一股极淡的、仿佛混合了消毒水、陈旧纸张以及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新皂荚香气的气息萦绕过来,并不难闻,反而让萧无痕的心跳节奏又漏了一拍。
“这位老师,您好。”他开口,声音比刚才面向大众讲解时略微低沉了几分,少了几分学术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与探寻,“我是萧无痕,A大考古文博学院的。冒昧请教,您刚才提到的‘星陨之象’以及与古代星图可能存在关联的观点……非常独特,极具启发性。不知能否请您详细谈谈,您是基于哪些观察或者资料,得出这个推测的?”他的态度谦逊而诚恳,完全是对待学术同行应有的尊重。
离得近了,他更能清晰地打量她的面容。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工作形成的、细腻如玉的莹白。五官生得十分精致,柳眉杏眼,琼鼻樱唇,组合在一起,有种古典仕女画的韵味。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明净如山涧秋水,可当你凝视时,又觉得那眼底深处仿佛蕴藏着万千思绪与灵光,引人探究。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安然的气质,不张扬,不浮躁,像一块被岁月长河精心打磨、温润内敛的美玉,静静地散发着独特的光华。
凤九歌对上他专注而毫不掩饰探究意味的目光,心头那丝莫名的异样感愈发清晰,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但长期的职业素养和性格中的冷静,让她迅速将这份紊乱压了下去,重新恢复了惯常的镇定与从容。她微微颔首,礼貌而疏离地回应:“萧教授,您好。我是博物馆文物修复部的助理研究员,凤九歌。” 在报出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萧无痕那双深邃眼眸的瞳孔,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这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谈不上什么确切的依据,萧教授,”她语气平和,带着修复师特有的审慎与客观,目光重新投向展柜中那枚牵动她心绪的青铜镜,“更多的是一些工作中的直观感受和跨领域阅读时偶然产生的、尚未经过严密验证的联想。我在参与这面镜子出土后的初步清理和稳定化处理工作时,就反复观察过这些纹路。它们的走向、转折的弧度、点与点之间的疏密关系,与我日常接触过的、几乎所有已知年代的典型凤凰纹饰,或者其他任何具有明确装饰意图的图案,都存在着显着而微妙的差异。”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组织更具象的描述:“后来,在协助整理馆藏的一批古代天文图录摹本时,我无意间发现,如果尝试将镜背上这几个相对清晰的关键点用虚拟的线条连接起来,”她边说,边用纤细的食指在空中虚划了几个点,“其所形成的那个不规则的、残缺的局部构图,竟然与某些野史杂闻或偏僻古籍中零星记载的、关于一个名为‘星陨’的、早已从现实星空中消失或者说被后世星图体系摒弃的古老星座的推测性复原图,存在着几分令人惊讶的神似。”
“当然,”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强调道,“我必须说明,这极有可能只是一种视觉上的巧合,或者是我个人主观联想带来的误导。毕竟,星图与器物纹饰的跨领域类比,需要极其严谨的证据链支持。”
她略作沉吟,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补充道:“而且,不知为何,‘星陨’这个名字本身,似乎就带有一种强烈的、关于终结与某种意义上的涅盘新生的双重隐喻色彩。而这面镜子如今呈现出的、这种无法复原的破碎状态,其本身,或许……也在无声地暗合着某种类似的、充满宿命感的意象?” 她的话语始终保持着学术探讨的克制,逻辑清晰,但字里行间,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属于她个人的、灵光一闪的直觉与感悟,这让她平淡的叙述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魅力。
萧无痕身体微微前倾,听得异常认真,仿佛不愿错过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随着凤九歌的叙述,他眼中的光彩越来越盛,到最后,几乎可以用“灼灼”来形容。凤九歌的这番话,虽然明确强调了是推测和联想,并未提供确凿的证据,却与他内心深处某些长期以来模糊不清、徘徊不定、尚未能梳理成形的直觉想法,产生了惊人的、高度契合的共鸣!
甚至,她提出的这个“星象关联”角度,如同在他面前豁然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研究大门,为他解读这面神秘铜镜的真正用途、背后隐藏的信仰体系乃至那个时代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个极具颠覆性和启发性的研究方向!这种在思想深处、在学术敏感度上产生的强烈共鸣与契合,远比方才那一瞬间视觉上的冲击与熟悉感,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寻得知音般的愉悦。
“不,我个人认为,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巧合,或者主观的误导。”萧无痕的语气变得十分肯定,带着一种遇到真知灼见时的兴奋与热切,这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生动起来,“凤老师,您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思考的角度也极为独特!坦白说,这个将特定器物纹饰与古代星象学,尤其是那些已经湮灭在主流历史记载之外的星宿传说、宇宙观进行系统性关联对比的研究路径,是我之前虽然有所感觉,却始终未能明确捕捉和清晰表述出来的!您的提示,简直是为我们破解这面镜子背后所隐藏的终极秘密,照亮了一条全新的、充满希望的道路!”
他看着她,眼神明亮,其中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学术欣赏与进一步深入交流的迫切渴望:“我对您刚才提到的‘星陨’星座的相关记载和图像资料非常感兴趣,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和您约个时间,进一步深入地交流一下您所掌握的资料和您个人的看法?或许我们可以合作,就此方向做一些更深入的探索。” 他的态度真诚而坦率,完全建立在学术尊重的基础上,让人难以生出反感。
凤九歌看着眼前这位忽然间显得神采飞扬的年轻教授,他眼中那种对知识纯粹的热忱与探索欲,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她心中那份因莫名熟悉感而产生的不安。对于这面从一开始就让她感觉无比奇特、仿佛有着无形吸引力的镜子,她自己也确实充满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能够与一位显然在此领域有着深厚造诣和独到见解的学者进行交流,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和:“当然可以,萧教授。我对这面镜子也一直有些未解的疑问。我这边确实整理了一些关于‘星陨’星座的零星记载和相关的星图摹本图片,以及我在清理过程中记录的一些细节笔记。”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萧无痕脸上克制不住地绽开一抹清浅而真诚的笑意,这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瞬间驱散了他面容上原本带着的些许冷峻与疏离感,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温暖而富有生气。他立刻从衬衫胸前那设计简洁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素雅大方的白色名片,双手郑重地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上面有我的办公室电话和邮箱。另外,”他语气自然地补充道,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方便的话,我们也可以加个微信?这样后续讨论起来,或者分享一些图片资料,可能会更方便快捷一些。”
凤九歌伸出双手,礼貌地接过那张质感挺括的名片,触手是微凉的卡纸质感,上面简洁清晰地印着他的姓名“萧无痕”、头衔“A大考古文博学院 副教授”,以及办公电话、电子邮箱和一个二维码。她也从自己制服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彼此交换了基本的联系信息。
当她操作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让对方扫描时,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边缘轻轻划过,左手无名指根那道细微的疤痕,仿佛再次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触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转瞬即逝的悸动,如同微弱的电流穿过。
简单的交流之后,凤九歌因为还有既定的工作流程需要完成,怀中的档案也需要及时送达,便再次礼貌地颔首告辞,抱着那摞文件,转身沿着光洁如镜的展厅地面,向着出口的方向稳步走去。
萧无痕站在原地,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他的目光却不受理智控制地、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略显单薄的蓝色背影,看着她步履从容地穿过一个个展柜的光影,走过驻足的人群,最终消失在展厅尽头的转角处,彻底融入了博物馆其他区域的背景之中。然而,心中那股因她出现而掀起的、莫名的空落感与深沉悸动,却并未随着她身影的消失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的涟漪在不断扩大。
就在他兀自失神之际,脑海中,毫无任何征兆地、极其快速且模糊地闪过一个残缺的画面碎片——那似乎是一个身着繁复华丽、色泽浓郁如血的古装红衣女子,独自站在高高的、雕梁画栋的楼阁边缘,宽广的衣袖和飘逸的裙摆在猎猎风中狂乱地飞舞,她正回眸望来,那惊鸿一瞥间,额间一点朱砂痣,红得灼目,红得惊心,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悲戚与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画面闪烁得太快,太模糊,如同坏掉的胶片电影,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细节,却带着一股锥心刺骨的力量,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撞击、揉捏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真实的刺痛感,几乎让他闷哼出声。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茫然地抬起右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左眼下方、颧骨上方的位置。那里的皮肤光洁平滑,触感紧实,没有任何凸起或凹陷的疤痕痕迹。可是,就在刚才那幻象闪现的瞬间,他分明无比清晰地、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了一道陈旧伤痕的存在——一道深刻的、狭长的、仿佛是被某种锋利金属器具留下的、带着冰冷触感和无尽痛楚记忆的疤痕……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鲜明,却又如此的荒谬绝伦,与他二十八年来的现实认知完全相悖。
他微微蹙起那双浓黑英挺的眉头,深邃的眼眸中首次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茫然与深刻的困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名叫凤九歌的文物修复师,这面似乎蕴藏着无尽秘密的青铜镜,还有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莫名的幻象与身体上的幻觉……这几者之间,难道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超乎常理的联系?一向笃信科学和逻辑的萧无痕,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轻微的动摇。
“萧老师?您……您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一个站在前排、观察仔细的女生注意到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抚额的动作,忍不住关切地低声询问,将他从这短暂而混乱的失神状态中唤醒。
萧无痕猛地回过神,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外露的、不合时宜的情绪,强迫自己恢复了平时那种沉稳冷静、波澜不惊的学者模样,只是那镜片后的眼神深处,不可避免地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的思索痕迹。“我没事,谢谢关心。”他转向学生们,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学术讲解,“可能是刚才站得有点久,我们继续来看这面镜子……”他重新开始讲述,语气依旧专业,条理依旧清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处平静的湖面,已经因为这次完全出乎意料的邂逅,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悄然泛起了剧烈而持久的涟漪,再难平息。
是夜,月朗星稀,都市的霓虹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
萧无痕躺在自己位于高层公寓的、宽敞而略显空旷的大床上,身下是昂贵的埃及棉床品,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白天的经历,尤其是与凤九歌相遇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的电影画面,在他异常清醒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地反复回放,清晰得令人心惊。
她沉静秀雅的面容,那双清澈眼眸中在谈及“星陨”时一闪而过的灵光与笃定,她清晰而富有逻辑的叙述,她身上那种独特而吸引人的沉静气质,以及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心脏悸动、左眼下的幻痛和那个一闪而逝的红衣女子幻象……所有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力的谜团,紧紧缠绕着他,让他心绪难宁。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如同光的河流。不知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了多久,直到凌晨的微光开始隐约透出天际,他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梦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他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置身于一个古老而惨烈的战场之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金戈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和士兵们疯狂的呐喊与哀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汗水味和烽火燃烧产生的呛人烟尘。他感觉自己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而冰冷的长剑,剑身沾满了粘稠的、尚未凝固的暗红色血液。身上穿着坚硬而冰冷的铠甲,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飞溅的血污。而最清晰的感知,来自于左眼下方——那里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如同被烙铁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利器刚刚从那里划过,皮开肉绽……
画面猛地一阵扭曲、旋转,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然后又迅速重组。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巍峨庄严、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金砖,头顶是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芒的琉璃瓦。一个穿着极致华丽、绣着金色凤凰图案的凤冠霞帔的窈窕身影,正背对着他,一步步缓缓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雕琢着龙纹的鎏金宝座,那背影纤细而挺直,带着一种决绝的孤独,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紧……
最后,所有的画面再次破碎、旋转、压缩,最终凝聚、定格——凝聚成一双眼睛!一双含泪的、盈满了无尽悔恨、深沉爱恋与刻骨悲伤的眼睛,就那样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直直地映照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之中——那是凤九歌的眼睛!
“嗬——!”
萧无痕猛地从这场深沉而痛苦的梦境中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扯动了被角。额头上、鬓角边布满了冰冷的汗水,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规律,如同失控的擂鼓般疯狂而剧烈地跳动着,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绞痛和窒息感。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冰冷的现代家居环境——线条简洁的家具、散发着幽光的电子设备、窗外依旧闪烁的都市灯火。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正常”。
可是,梦中那双属于凤九歌的、饱含了太多复杂情愫的眼睛,那份仿佛亲历其境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深沉如海的情感,却如此真实、如此鲜明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脏上,挥之不去,带来阵阵余痛。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再次按向自己左眼下方那光滑的皮肤。那里,依旧没有任何伤痕。可是,梦中所感受到的那股火辣辣的剧痛,却仿佛依旧残留着一丝灼热的余韵,提醒着他那场梦境的真实与诡异。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一个布置得温馨而充满艺术气息的公寓里。
凤九歌也同样从一场混乱、压抑且令人心力交瘁的梦境中骤然惊醒。她梦到了冰冷空旷、散发着霉味的宫殿深处,梦到了被人强行撬开牙关、灌下辛辣刺喉的毒酒时那种烧灼五脏六腑的极致痛苦与濒死的窒息绝望,梦到了眼前熊熊燃烧的、吞噬一切的烈火,梦到了一个戴着半面玄铁面具、看不清具体面容但身形挺拔冷峻如松的男子,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一种复杂到令人心碎、混杂着爱恨、挣扎与无尽痛楚的眼神,深深地、沉默地望着她……最后,是利箭划破空气时那尖锐的呼啸声,以及一种身体被无情撕裂、贯穿的、难以忍受的剧痛……
“啊!”
她低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不止,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浸湿了单薄的丝质睡衣。她摸索着按亮了床头柜上那盏造型别致的暖黄色台灯,温暖的光线立刻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沉重得如同巨石般的悲戚与莫名的恐惧感。她抬手用手背擦向自己的脸颊,指尖立刻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漉漉的痕迹——她竟然在梦中,泪流满面,枕头一侧还残留着明显的湿痕。
为什么?
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脑海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她为什么会做这样奇怪而真实的梦?那些场景、那些感受,都太过真切,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那个戴着半面玄铁面具的男人是谁?他那复杂的眼神为何让她感到如此心痛难当?那些灌入喉中的毒酒、那些灼人的烈火、那支破空而来的利箭……这些仿佛亲历其境的痛苦和绝望,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普通文物修复师,她的生活平静而充实,与那些血腥、阴谋与死亡毫不相干。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用右手拇指的指腹,反复地、轻轻地摩挲着自己无名指指根上那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旧疤痕。白天在博物馆里,面对萧无痕时那种莫名的悸动和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与梦中那些破碎而痛苦的片段交织在一起。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坚韧无比的命运之线,跨越了漫长的一千五百载时空,顽强地将她和那面破碎的青铜镜,以及今天才刚刚认识的那个名叫萧无痕的、带着谜团的考古学者,隐隐地、却又无比确定地联系在了一起。
夜色,愈发深沉。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如同这个城市平稳的呼吸。两颗在现代繁华都市中原本如同平行线般毫无交集、各自运转的心,却因为一面沉睡千年的古镜,在今夜,同时被来自遥远过去的、深沉而痛苦的梦境所触动、所缠绕。仿佛那沉睡在灵魂深处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正试图冲破遗忘的封印,缓缓苏醒。
命运的齿轮,在沉寂了千载之后,于无人知晓的暗处,似乎又一次,发出了微不可察、细若蚊蚋,却又蕴含着无可阻挡力量的……转动声。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