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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室之内,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凝滞、心跳如鼓的声响。那唯一一盏孤灯的火焰,在凤长渊挟着满身宫寒与雷霆之怒踏入的刹那,猛地向内一缩,火苗摇曳不定,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扭曲、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尊即将苏醒、欲要择人而噬的远古魔神,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完全笼罩了静立其中的凤九歌。

凤九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宫廷龙涎香残余、御书房陈墨以及父亲身上因极度压抑怒火而隐隐散发的、类似铁锈般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父亲紫袍官服上因久坐而产生的细微褶皱,以及他紧握官帽、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的手背。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威严与疏离,而是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滔天的愤怒、深沉的疑虑,以及一种被连日操劳和突发危机碾磨出的、几乎难以掩饰的疲惫。

面对这山雨欲来、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凤九歌的心在经历了最初的、本能般的凛然收紧后,反而奇异地沉静下来。仿佛狂风暴雨中被迫潜入深海,周遭越是喧嚣混乱,内心反而越是清晰地映照出唯一的路径。她深知,此时此刻,任何形式的逃避、狡辩,或是继续维持那副温婉柔顺、不谙世事的伪装,都将是徒劳,甚至可能如火上浇油,瞬间引燃父亲积压的怒火,将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微妙平衡彻底摧毁。这是摊牌的时刻,是她必须在凤家这艘看似平稳、实则已暗礁环绕的巨轮上,为自己争取一个立足之地,乃至获取有限信任的关键转折。她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洞察危险的价值,以及“坦诚”——至少是表面上的、指向共同敌人的坦诚。

她没有立刻开口辩解,而是缓缓地,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屈下双膝,向着面色铁青、眼神锐利如淬火寒刃的凤长渊,深深地拜伏下去。她的动作舒缓而沉凝,带着一种历经生死轮回后特有的从容,光洁的额头轻轻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传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当她再次抬起脸庞时,那双原本清澈平静如秋水的眸子里,已然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并非为了博取同情的工具,也非源于恐惧的宣泄,而是如同承载了前世今生所有悔恨、痛楚与不甘的深潭,在昏黄跳跃的烛光下,折射出破碎却又异常坚定的光芒。她没有伸手去擦拭,任由那温热的液珠沿着她苍白细腻的脸颊无声滑落,一滴,两滴,悄然洇湿了素色衣襟前襟,留下几处深色的、带着悲伤温度的痕迹。

“父亲……”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却吐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从肺腑深处艰难剥离,浸染着血与泪的重量,“女儿知道,近日所为,多有异常之处,引得父亲忧心忡忡,乃至雷霆震怒,是女儿不孝,未能体恤父亲辛劳,反让父亲添忧。”

她微微停顿,深吸了一口带着檀香冷意和父亲身上凛冽气息的空气,仿佛在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凤长渊那探究的、几乎能将人冻结的视线。

“但女儿可以对天发誓,女儿所做一切,绝非为一己之私利,更非如外界流言所诬陷那般,行那等祸及家门、大逆不道之罪行!”她的声调陡然扬起一丝,带着被至亲误解的深切痛楚与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执拗的坚决,“女儿……女儿只是隐约察觉,自母亲意外病重以来,这府邸之内,乃至这煌煌京城之下,正有一股极其阴险、恶毒无比的力量,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已然悄无声息地亮出了淬毒的獠牙,对准了我凤家满门!对准了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母亲!女儿……女儿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只能无助地等待厄运降临!”

(系统,对目标凤长渊,使用“情绪感知”。) 她在内心深处,用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下达指令。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份完美融合了恐惧、决绝与赤诚的悲切表情,无懈可击。

(指令收到。对目标凤长渊使用“情绪感知”。)

(情绪分析中……)

(初始情绪:愤怒(85%),怀疑(70%),焦虑(60%),疲惫(50%))

(实时情绪变化:震惊(急剧上升至90%),愤怒(下降至60%),怀疑(波动,下降至50%,但仍存在),担忧(上升至80%),审视(85%),一丝难以捕捉的……愧疚(5%)?)

(分析结论:目标对宿主提供的确凿证据感到极度震惊,对宿主所述“为保护凤家”的动机产生部分信任,愤怒情绪因证据指向外部威胁而转移、减弱,担忧情绪因家族危机而显着上升。其对账册中指向自身的款项尤为关注,产生警惕与审慎。建议宿主继续强调外部威胁与家族利益,淡化对其个人秘密的探究。)

接收到系统反馈回的冰冷数据,凤九歌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分。果然,将矛头一致对外,指向那个看不见的庞大威胁,并拿出确凿的、关乎林婉如生死和凤家整体安危的实物证据,是扭转父亲态度的关键。

说着,她不再有丝毫犹豫,伸手探入自己素色衣裙内里一个缝制得极其精巧隐蔽的暗袋,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正在取出的是一件关乎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稀世珍宝。首先取出的,是那本她连日来挑灯夜战、凭借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零碎知识和前世记忆,呕心沥血重新整理誊抄的账册。册子并不厚重,但捧在她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与孤注一掷的勇气。她双手将其高高端起,直至额前,姿态谦卑而虔诚,如同献祭。

“父亲请看,”她翻开账册,纤细的指尖精准地指向她用朱砂笔特意圈出、反复标注的那几笔流向诡异、数额惊人,且隐隐与凤长渊本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款项,“女儿前些日子心绪不宁,闲来翻阅母亲病倒前正在核查的旧日账目,无意间……窥得这几处账目,颇为蹊跷不合常理。款项支取名目含糊其辞,经手之人语焉不详,而最终之流向……更是如同泥牛入海,踪迹全无。女儿虽天性愚钝,于经济庶务一道更是所知寥寥,却也本能地觉得此中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之隐情。女儿惶恐,唯恐有那宵小之辈,借我凤家账目为遮掩,行那中饱私囊、损公肥私,乃至……更为恶毒险峻之勾当!”

凤长渊的眉头瞬间死死拧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攫住那本账册,尤其是凤九歌指尖所点明的关键之处。当他的视线落在那几笔他心知肚明、关乎一项极其隐秘、甚至堪称是在万丈悬崖边行走的计划的款项,被如此清晰、直白、甚至一针见血地标注出来时,他眼底深处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骇然!这几笔账,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隐秘至极,即便是府中那些操持账目数十年的老账房,也未必能一眼窥破其中关窍,而他这个向来被视作只知骄纵享乐、对俗务一窍不通的养女,究竟是如何发现的?!不仅发现,竟还能整理得如此条理分明,逻辑清晰,直指核心要害?!这背后,是她突然开窍,还是……另有高人指点?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从他脊椎骨缝中升起。

不等他从这巨大的惊愕与狐疑中完全回过神来,凤九歌已经轻轻将那本账册放置在身旁的蒲团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紧接着,她又从怀中取出了另一个更小的、用素白锦帕层层包裹、仿佛蕴藏着极大危险的物事。她解开锦帕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面对神明般的虔诚与谨慎,仿佛那里面包裹着的,是某种既能带来毁灭、亦能揭示真相的双刃剑。

锦帕一层层展开,最终,露出了那片色泽深紫近黑、边缘嶙峋不规则、在昏黄灯火下幽幽反射着诡异光泽的“幽冥兰”碎片。那碎片不大,却仿佛自带一股阴寒之气,使得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冷凝了几分。

“而此物,”凤九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灵魂深处的颤抖,这颤抖并非源于害怕,而是源于回忆起春杏那暴突双眼、青紫面庞的恐怖死状,以及母亲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时那刻骨的寒意与无助,“是女儿那日,在母亲病榻之侧,心如刀绞之际,从那已然气绝身亡、死状凄惨可怖的丫鬟春杏紧紧攥住、几乎要嵌入骨肉的指缝中,亲手……一点点抠出来的。”

她刻意加重了“亲手”二字的语气,并再次提及春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状,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锁扣,紧紧缠绕住凤长渊的双眼,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肌肉抽动或眼神变化。

“女儿起初不知此为何物,只觉得其形态诡异妖艳,其香气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勾魂摄魄般的魅惑力,绝非寻常可见之物。心中惶恐不安,夜不能寐,便悄悄查阅府中收藏的一些古老典籍,又……又辗转托了些许不算稳妥的关系,耗费不少心力方才隐约探知,”她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仿佛在回忆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后怕与惊惧,“此物名唤‘幽冥兰’,并非我中土神州所产,而是来自南方极偏极远、被世人视为禁忌之域、充满神秘与危险的苗疆深处!据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所言,此花非其地掌权者或核心传承之人不可得,极其稀有!且……此物蕴含着强烈惑乱心神、催化加剧世间万毒之奇效,寻常人哪怕只是沾染一丝,顷刻间便可毒发身亡,药石罔效!”

“父亲!”凤九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愤与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母亲所中之奇毒,至今太医院众太医束手无策,连医术通玄的谢神医都直言其毒性诡谲莫测,难以根除!而这来自苗疆禁地的致命毒物‘幽冥兰’,偏偏就出现在母亲病榻之侧,在一个死得不明不白、显然是被人灭口的丫鬟手中!这天下,难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她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眸,目光灼灼,仿佛两簇在绝望中燃烧的火焰,要烧穿一切虚伪的掩饰与迷雾。

“女儿纵然再愚笨不堪,到了此刻,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定是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见母亲中毒之事未能如他们所愿迅速得逞,又或是隐约察觉女儿因忧心母亲而可能在暗中调查些什么,心中惶恐,狗急跳墙之下,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混淆视听,将这‘勾结边将、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硬生生扣在我凤家头上!企图以此转移视线,扰乱父亲和陛下的判断,甚至……行那借刀杀人之毒计,假陛下之手,假……假那些自诩忠直、实则可能被蒙蔽的朝中重臣之手,将我凤家百年基业,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女儿暗中整理那些有问题的账目,是想从中找出府内可能存在的内鬼线索,厘清资金流向;女儿冒险保留这剧毒之物碎片,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成为指认真凶、揭开真相的凭证!女儿所有看似不合规矩、引人疑窦的举动,皆是因为……因为女儿害怕啊!女儿害怕失去待我如亲生、慈爱温柔的母亲!害怕父亲您被奸人巧言令色所蒙蔽,陷入险境而不自知!害怕我们凤家列祖列宗辛苦打拼、传承至今的百年基业,因小人构陷而毁于一旦!女儿人微言轻,势单力薄,自知无力正面对抗那隐藏在暗处的庞然大物,所能做者,唯有凭借一点微末的警觉,暗中留意,小心查证,以期在灭顶之灾真正降临之前,能侥幸窥得一丝先机,能……能拼尽全力,护住我想护住的至亲之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然带着决堤般的哭腔,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与压力,却依旧顽强地挺直着那纤细的脊梁,那单薄的身躯在昏暗跳跃的灯火映照下,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却又透出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与力量。

凤长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着,那双平日里深邃睿智、掌控朝局的眼眸中,此刻如同暴风雨降临前的海面,各种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疑虑、担忧、审视——激烈地翻涌、碰撞、交织。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凤九歌手中那本账册和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幽冥兰”碎片上,尤其是后者,那深紫近黑的诡异色泽,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形态,隐隐透着一种来自蛮荒之地的恶毒诅咒,让他这个久经官场、见惯了阴谋诡计的首辅,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与寒意。

账册上那几笔被朱笔圈出的款项,他再熟悉不过,那关乎他暗中进行的一项极其隐秘、甚至可以说是将整个凤家都置于炭火之上烘烤的庞大计划,一旦有丝毫泄露,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万劫不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绝密之事,竟会以这种方式,被自己这个素来不被重视、甚至有些失望的养女,如此清晰地窥破一角!这让他最初的震怒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惊悚所取代。是她背后真有莫测高人在指点?还是她……真的如她所陈述的那般,是在母亲垂危、家族面临危机的绝境压迫下,被迫撕裂了过往的懵懂,爆发出如此惊人甚至可怕的洞察力与行动力?若是后者……凤长渊看着跪在地上、泪痕未干却眼神倔强的少女,心中第一次对她产生了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评估。

而那块“幽冥兰”碎片,则如同最有力的佐证,彻底坐实了凤九歌话语中的严重性。林婉如所中之毒,连太医院院判和谢云舟这等江湖奇医都束手无策,本就透着非同寻常的诡异。如今,这来自遥远苗疆、被视为禁忌的毒物赫然出现,直接将这场后宅阴私的等级,提升到了牵扯境外神秘势力、足以动摇家族根基的恐怖程度。是谁?究竟是谁?竟能驱动如此隐秘而恶毒的力量?是针对林婉如本人?还是针对整个凤家?亦或是……敏锐地嗅到了他凤长渊那些隐秘动作的气息,从而发起的精准打击?

流言……是了,今日朝堂之上,那起得突兀、传播迅猛、直指边将勾结的流言,其核心指向,与他账册上那几笔款项的潜在关联,何其吻合!这绝非简单的巧合!这分明是有人见下毒之事可能受阻或败露,或者是想趁着他被陛下留宫质问、凤家声望受损之机,火上浇油,搅乱局势,企图一石二鸟,甚至一箭数雕!

他缓缓地、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重,伸出手。那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先是拿起了那本账册,指尖触及纸张的冰凉。他翻到凤九歌重点标注的那几页,目光在其中一笔数额最为巨大、指向也最为明确敏感的款项上,停顿了良久。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墨迹之上反复摩挲,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文字,触摸到其背后那惊心动魄的真相与无奈。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那里面有心知肚明的痛楚,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有孤注一掷的挣扎,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一声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他挺拔脊梁的叹息,被他死死地、沉沉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接着,他又以更加小心的姿态,用指尖轻轻拈起那片“幽冥兰”碎片,凑到灯下,借着跳跃的火光仔细审视。那诡异的色泽,那若有若无、仿佛能渗透皮肤、钻入骨髓的奇异冷香,让他紧锁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他虽是文臣首辅,但对江湖奇闻、苗疆秘术并非一无所知,此物的危险性与罕见程度,他隐约有所耳闻,正因如此,才更觉心惊。

良久,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依旧跪在地上、泪痕未干却眼神清澈而倔强的凤九歌身上。那目光中的凌厉锋芒与滔天怒火已然消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能将人看透的审视,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挥之不去的疑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对于女儿在这种绝境下展现出的担当与敏锐的……欣慰?

“你……”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明显缓和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般充满火药味,“起来说话吧。”

凤九歌没有立刻依言起身,而是再次深深一拜,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女儿不敢。女儿自知行为僭越,未经父亲允许便私自调查,惹得父亲动怒伤神,请父亲重重责罚,女儿绝无怨言。”

“起来。”凤长渊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还有一种事情已然发生、追究无益的无力感,“事已至此,责罚你又有何用?若能罚你一顿便让这些麻烦烟消云散,为父倒也省心。”

凤九歌这才依言,动作略显迟缓地缓缓站起身。因为久跪,膝盖处传来一阵酸麻刺痛,使得她身形微微晃了晃,但她立刻凭借意志力稳住了,垂首敛目,安静地站在一旁,姿态恭敬而柔顺,与方才那个言辞激烈、揭露惊天内情的女子判若两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父亲庇护的柔弱女儿。

凤长渊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目光复杂地在她与此刻已被他收入袖中的两样“证据”之间来回逡巡。净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桌上那盏孤灯的灯花偶尔爆开一两点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夜色愈发深沉、万籁俱寂的空洞感。

“此事……”凤长渊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凝重,“你做得……太过冒险,也太过鲁莽。”他指的,显然是她一个闺阁女子,竟敢独自暗中调查如此凶险之事,甚至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险境。

“女儿知错。”凤九歌低眉顺目,声音细弱,带着认错的惶恐,“只是……只是当时情势危急,女儿见母亲那般痛苦模样,心中如同油煎火燎,实在是……实在是乱了方寸,只想着一心找出害母亲之人,未曾深思后果……”她的声音又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完美地表现了一个担忧母亲安危、情急之下行事欠妥的女儿应有的懊悔与后怕。

凤长渊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似乎不愿再听这些充满感情色彩的辩解。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属于当朝首辅的深沉城府与果决判断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将那片刻流露出的疲惫与复杂情绪深深掩藏。

“你所言之事,以及你所呈之物,为父……知晓了。”他沉声道,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那本账册和那块冰冷的碎片,“账目之事,牵涉颇多,为父自会厘清核查,给你,也给凤家上下一个交代。至于这毒物……”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冷电,“及其背后隐藏的魑魅魍魉,无论他们是谁,来自何方,为父也绝不会放过!定要将其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他踱步到窗边,伸手推开一丝窗缝,让外面带着寒意的夜风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他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空,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萧索,仿佛独自承载着千钧重担,但那挺直的脊梁和宽阔的肩膀,却又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与决断。

“今日陛下于御书房单独召见,虽未明言申斥,但言辞之间,已多有试探敲打之意。流言蜚语,虽看似空穴来风,不足以致命,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其可怕之处在于能蛊惑人心,潜移默化间动摇圣听,瓦解信任。”他缓缓说道,既像是在分析当前严峻的局势,又像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身后的凤九歌,“而那幕后之人,选择在此时机发难,将流言与这毒物事件隐隐勾连,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狠辣,其心……着实可诛!”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利箭,瞬间锁定凤九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九歌,你今日所言,你保护母亲、维护家族之心,为父……暂且信你。你的这份心,为父……也看到了。”

听到这句话,凤九歌心中那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嗡”的一声,松弛了大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微弱的庆幸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这步险棋,终究是走对了。父亲或许内心深处对她仍存有疑虑,或许永远也不会将那些关乎身家性命的绝密完全托付于她,但至少,在此刻,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向明确的 external 威胁时,他选择将她划归为“可用的内部力量”,而非需要警惕、清除的“不稳定因素”。这初步的、有限的信任,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谢父亲信任。”她再次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如释重负。

“但是,”凤长渊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目光灼灼地盯着凤九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此事,到此为止!后面所有的调查、应对、反击,皆非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所能插手过问!为父自有主张,会亲自处理一切。你,”他的目光如同最严苛的戒尺,丈量着凤九歌的每一分反应,“立刻给为父收敛心神,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待在佛堂之中,为你母亲诵经祈福即可!莫要再自作主张,莫要再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更不可再私下调查任何相关之事!否则,若因你之故,再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风波,届时,即便是为父,也未必能护得住你!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这既是严厉的警告,是划清界限,明确她所能活动的范围,但细细品味,其中又何尝没有蕴含着一丝变相的保护?他不想让她这突然展现的“聪慧”与“胆识”引来幕后黑手更疯狂的报复,不想让她再卷入更深、更危险的漩涡之中,试图将她重新推回相对安全的“内宅”屏障之后。

凤九歌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她绝不能流露出丝毫违逆或不满。她需要的就是这初步的信任和父亲亲手划定的、暂时的安全区。唯有如此,她才能在“安分”的表象掩护下,于暗处继续她的布局,等待下一个时机。

“女儿明白。女儿定当谨遵父亲教诲,从此安心礼佛,静心抄经,侍奉母亲床前,再不妄动,绝不敢再给父亲和家族增添任何烦忧。”她乖巧地应道,声音温顺柔和,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静光芒。

凤长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她平静顺从的外表,直抵她灵魂的最深处,探究其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秘密。但最终,他只是疲惫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沙哑:“下去吧。今日在这净室之中你我所谈的一切,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即便是你祖母身边最亲近信任之人,亦不可透露半分。”

“是,女儿谨记,女儿告退。”凤九歌恭敬地行完礼,然后低着头,步履轻盈而安静,如同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充满了压抑、对峙与无形交锋的净室。

当她双脚踏出房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略带凉意、夹杂着草木清气的夜风时,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涔涔冷汗彻底浸透,冰凉的衣料紧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不适的战栗。与父亲这番不动声色却凶险万分的交锋,看似她最终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勉强稳住了阵脚,但其间心力的巨大消耗、精神的极度紧绷,以及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的惊险,只有她自己才能深切体会。

她缓缓地、近乎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窒闷感,然后抬头,望向那方被稀疏星辰点缀、显得格外高远而冷漠的夜空,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或喜悦。父亲的严厉警告犹在耳边回响,但潜藏在暗处的毒蛇早已亮出獠牙,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凝聚力量。她若真的完全“安分守己”,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敌人,难道就会因此而放过凤家,放过母亲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她沿着通往自己暂居厢房的、灯光昏暗的回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脑中却在飞速运转,冷静地分析着父亲接下来可能采取的应对策略,思考着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在父亲划定的“安分”界限内,巧妙地利用现有资源和信息,继续不动声色地推动她的计划。父亲收走了账册原件和“幽冥兰”碎片,意味着他正式接手了对此事的调查主导权,也意味着她暂时失去了最直接的物证。但这并无大碍,最重要的信息——外部威胁的存在、流言与毒害事件的关联——已经成功传递出去,她投下的石子已然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她所期待的涟漪。现在,她更需要的是耐心,是如同最优秀猎人般的观察与等待,等待对手在混乱中露出破绽,等待下一个可以借力打力、甚至致命一击的机会。

就在她刚刚走过回廊拐角,即将踏入那段通往厢房、更为僻静幽深的小径时,一个娇柔婉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浓浓关切意味的嗓音,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曼陀罗花香,甜腻而突兀地在她前方响了起来:

“九歌妹妹?”

凤九歌脚步应声而顿,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廊檐下,苏清婉正带着她的贴身丫鬟碧珠,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与廊下灯笼交织而成的朦胧光晕里。她身着一袭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轻纱广袖长衫,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仅以几枚素银点翠的珠花稍稍点缀,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弱质纤纤,如同月宫中不慎坠入凡尘的仙子,我见犹怜。她脸上漾着温柔无害的浅笑,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懵懂清澈、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向凤九歌,里面盛满了看似毫无杂质、纯粹无比的关切之情。

“这么晚了,秋风寒凉,妹妹怎的独自一人在此徘徊?”苏清婉袅袅娜娜地向前迎了几步,裙裾微动,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气。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凤九歌来的方向——那尽头,正是凤长渊书房所在的院落,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方才我路过那边,远远瞧见首辅大人书房里似乎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隐约感觉气氛有些……不同往常的凝重?可是府中出了什么紧要之事?妹妹方才似乎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莫非……是首辅大人因近日朝中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甚是不堪的流言蜚语,心中郁结烦闷,特意召妹妹前去说话宽解?”

她的话语轻柔得如同耳语,仿佛只是姐妹间再寻常不过的夜遇闲谈,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探针,精准无比地刺向凤九歌刚刚经历的那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风暴核心。尤其是那“不堪的流言”几个字,更是被她用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同情、愤慨又仿佛隐含着一丝提醒与试探的语气说出来,意图搅动凤九歌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凤九歌看着眼前这张在月光下更显楚楚动人、巧笑倩兮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封般的冷笑。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巧合”。自己前脚刚离开父亲的书房,她后脚就“恰巧”出现在这必经之路上,还“恰巧”注意到了书房的异常,并“恰巧”地将话题引向了那致命的流言。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的巧合?

看来,自己投出的那份假情报,以及父亲被陛下留宫质问的消息,已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和震荡,终于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这位看似超然物外、实则对凤家一举一动都密切关注着的“善良”千金这里。她是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前来探听虚实的?还是想借此机会,火上浇油,进一步离间他们本就算不上亲厚的父女关系?抑或是……想亲自确认一下,她凤九歌在这场突然降临、直指凤家核心的风暴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否……已经引起了凤长渊的厌弃?

凤九歌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淡淡的忧虑,仿佛还深深沉浸在方才与父亲那场沉重谈话的氛围之中,尚未完全抽离。她微微屈膝,向苏清婉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平辈常礼,声音带着一丝经历风波后的沙哑与低沉,轻声回应道:“苏姐姐安好。有劳姐姐挂心,其实……并没什么大事。父亲……只是循例询问了些女儿关于母亲近日的病情,以及……女儿在佛堂清修、为母亲抄经祈福的一些琐碎心得罢了。”她刻意避开了“流言”、“朝堂”等敏感字眼,轻描淡写地将方才那场交锋归结为再寻常不过的父亲关怀,试图将话题引向无关痛痒的方向。

苏清婉岂是那般容易被打发、被敷衍的角色?她见状,立刻上前两步,极其自然而又亲热地伸出手,挽住了凤九歌略显冰凉的手臂,那动作流畅无比,仿佛两人真是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无比的亲姐妹。她微微蹙起那两道精心描绘过的、如同远山含黛的柳叶眉,语气中的关切之意更浓,甚至带上了几分义愤填膺的打抱不平:“好妹妹,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瞒着姐姐呢?如今这京城里头,那些捕风捉影、恶意中伤的风言风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何其难听!他们竟敢、竟敢如此污蔑首辅大人一片忠君爱国、丹心赤诚!这背后之人,其心可诛!真是……真是听了都让人替首辅大人和妹妹你,感到无比的愤慨与委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眸,仔细地、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地观察着凤九歌脸上的神色变化,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愤怒,或是被说中心事的委屈。“首辅大人方才留妹妹在书房叙话许久,想必也是因这无妄之灾,心中郁结难舒,需要至亲之人在旁宽解劝慰吧?妹妹回去后,定要好生劝慰首辅大人才是,常言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陛下乃千古明君,圣心烛照,定不会被那些宵小之辈的卑劣谗言所蒙蔽的。”

这话语听起来句句都是在安慰,是在表达同情与支持,但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不断地强调、坐实“流言”的存在与影响,反复提及凤长渊的“郁结”与“烦闷”,试图不断撩拨、放大凤九歌心中可能存在的负面情绪,并潜移默化地让她认同父亲正因为此事而承受着巨大压力。

凤九歌心中清明如镜,澄澈见底,岂会被她这番看似情真意切、实则包藏祸心的言语所迷惑?她任由苏清婉亲热地挽着自己的手臂,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困惑,仿佛真的对苏清婉口中言之凿凿的“流言”一无所知,轻声反问道:“流言?苏姐姐说的……是什么流言?女儿家久居内宅深处,平日只知侍奉母亲,诵读诗书,倒是……未曾听闻外界有何传言。父亲方才……神色确有些许疲惫之态,但也只是如同往常一般,考校女儿功课,关心母亲病情,并未……并未提及任何朝堂之事。许是近日政务尤为繁忙,案牍劳形,劳累所致吧。”她说着,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从苏清婉那过于亲密的挽扶中抽了出来,微微拉开一点距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倒是姐姐……消息颇为灵通,竟连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都能知晓一二呢。”

她这话,既干脆利落地撇清了自己知晓并关注流言的可能性,维持了“不同外事”的闺秀形象,又不轻不重地将了苏清婉一军,含蓄地点明她一个“客居”在凤府的尚书府千金,如此密切关注甚至能详细道出朝堂流言,其行为本身,就颇值得玩味,显得有些逾越本分。

苏清婉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婉笑容,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但仅仅是一瞬,便如同水面涟漪般迅速消散,恢复如初,甚至笑得更加柔和动人,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凤九歌话语中的潜台词。她抬起纤纤玉手,用一方绣着兰草的素白丝帕轻轻掩了掩嘴角,柔声笑道:“妹妹当真是心思纯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系慈母安康。这等‘好事’啊,早已在京城各个角落里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姐姐我也是今日午后去给老夫人请安时,偶然路过回廊,听得几个不懂事的小丫鬟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这才零星听了一耳朵。心中实在是为凤家担忧,为首辅大人不平,故而才有此一问。妹妹既然不知,那便是最好不过了,不知便好,也省得徒增烦恼,坏了妹妹为夫人祈福的清净心。”

她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般地将自己探听消息、过度关注的行为,归结为“关心则乱”和“偶然听闻”,巧妙地化解了凤九歌那不动声色的反击。随即,她又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拉了回来,目光在凤九歌那略显苍白、带着倦意的脸上流转片刻,语气带着愈发明显的试探意味,声音放得更柔:“我瞧妹妹此刻脸色似乎不大好,隐隐透着倦意,可是近日在佛堂清修,抄写经文过于劳心劳力了?还是……方才在书房之中,首辅大人因为心中烦闷,言语之间……”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留下充分的、引人遐想的沉默空间,一双美眸紧紧盯着凤九歌,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凤九歌心中冷笑更甚,这是非要坐实父亲因流言之事而迁怒、训斥了自己的猜测吗?她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完美地掩饰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讥讽与冰冷,当她再次抬起眼眸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坦然的疲惫与一丝被过度关心后的无奈:“多谢姐姐关怀。许是连日抄经,确实有些耗神,加之担忧母亲病情,夜间难免少眠,故而面色差些。父亲……并未因任何事训斥于我,姐姐实在是多虑了。”她说着,微微侧过身子,目光望向自己厢房的方向,做出了一个明确的、意图结束谈话的姿态,“夜确实深了,寒意渐重,妹妹还需回去对照母亲往日留下的药方,看看明日是否需要调整药剂,就不多打扰姐姐雅兴,陪姐姐在此叙话了。姐姐也请早些回房歇息吧,夜间风露重,仔细身子,莫要着了凉。”

见她自始至终油盐不进,应对得体,滴水不漏,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言语影响或套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苏清婉心中暗恼,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与忌惮交织升起。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那无懈可击的温柔笑靥,从善如流地道:“既然如此,姐姐也不便再多打扰妹妹休息了。妹妹快些回去歇着吧,若是夜里觉得哪里不适,或是心中有什么烦闷想寻人说说话,排解一番,随时都可差人来唤姐姐,姐姐必定立刻过来相伴。”

“多谢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凤九歌淡淡地应了一句,再次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别礼,然后便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步履从容而稳定地沿着那条被月色笼罩的寂静小径,向着自己厢房那点温暖的灯火走去,将苏清婉那始终如影随形、看似充满关切、实则充满了探究与算计的目光,彻底地、干脆地抛在了身后愈来愈浓的清冷夜色之中。

直到走出很远,拐过另一处回廊,彻底隔绝了来自后方的所有视线与感知,凤九歌才缓缓停下脚步,将微微发烫的额头轻轻抵在身旁冰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廊柱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任由一股巨大的、源自精神深处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与苏清婉这短暂却机锋暗藏的“偶遇”与交锋,其间的言语陷阱与心理博弈,其凶险与耗费的心力,丝毫也不亚于方才面对父亲那疾言厉色的质问。这个女人,比她前世印象中、也比她此前预估的,还要难缠,还要敏锐,还要善于伪装。她就像一条披着华丽锦缎、隐藏在最娇艳花丛深处的毒蛇,美丽而致命,永远在你最不经意、最松懈的时刻,伺机发动那见血封喉的一击。

今日,父亲那边的危机虽暂时得以缓解,争取到了初步的信任和喘息之机,但苏清婉这边,显然已经因为她今晚从书房出来这一举动,将她列为了需要更高优先级、更密切“关注”与试探的目标。未来的每一步,都如同在薄冰之上行走,必须更加的小心谨慎,更加的算无遗策。

她重新睁开眼眸,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映着远处微弱的灯火,闪烁着如同寒星般冰冷而坚定的光芒。她望向佛堂庭院中,那些在萧瑟秋风中沉默伫立、枝叶凋零的古老树木,眼神深处,最后一丝犹豫与彷徨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风波已起,暗流汹涌。这场围绕着凤家百年基业、至亲性命与个人生死荣辱的宏大博弈,帷幕,才刚刚掀起一角。而她,凤九歌,既然得以重活一世,便绝不会再像前世那般,懵懂无知,任人摆布,最终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她抬起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得微乱的衣襟和鬓角几缕散落的发丝,深吸一口这深秋夜晚冰冷却能让人头脑清醒的空气,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脊梁,迈着稳定而坚定的步伐,继续向着前方那盏独属于她的、在沉沉夜色中散发着温暖与希望的厢房灯火,稳步走去。

夜色,正浓。而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长。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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