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坡深处,连风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凝滞不前。
临时营地的气氛,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挣扎的滞涩。
不久前,因萧无痕与凤九歌平安归来而点燃的那一星半点暖意,早已被“落鹰涧”传来的、带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噩耗彻底扑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寒,以及那几乎要将人脊梁压弯、灵魂碾碎的巨大重量。
那处狭小、潮湿,散发着泥土与淡淡霉味的山洞,此刻权作了临时的中军帐。
几块勉强算得上平整的巨石被粗糙地拼凑在一起,构成了一张简易的桌案。上面铺开了一张边角磨损、却标注得异常详尽的北境区域舆图。
舆图之上,“落鹰涧”三个字被用暗红色的朱砂狠狠地圈了出来。那颜色刺目得如同尚未干涸的鲜血,又像一只从地狱深处探出的、贪婪而嗜血的巨口,狞笑着等待着祭品的自投罗网。
桌案旁,几盏以兽脂熬炼的油灯正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闪烁,将围拢在石桌旁的几道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地投射在凹凸不平、布满湿冷苔藓的石壁之上。宛如一群在绝境中徘徊、躁动不安的幽灵,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煎熬。
萧无痕如山岳般伫立在石桌的主位。
玄色的衣袍几乎与他身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衣角处用暗金丝线绣着的、代表镇北王府威严的狴犴纹饰,在跳动的火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冷冽的微光。
他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大手,正死死按在舆图的边缘。五指因极度用力而根根绷紧,指关节泛出缺乏血色的青白。
那张常年被半张玄铁面具覆盖的脸上,线条绷紧得如同铁石雕琢。下颌线收束得极紧,仿佛在强行压抑着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狂暴力量。
面具之下,仅露出的薄唇抿成一道没有丝毫弧度的、冷硬的直线。而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此刻正低垂着,死死锁定在“落鹰涧”那个被朱砂标记的死亡陷阱上。
那眼底深处,不再是平日里的冷静与锐利,而是有黑色的风暴在疯狂地酝酿、盘旋。那风暴是由滔天的怒火、刻骨的仇恨、沉重的自责以及一丝……面对绝境时的不甘与暴戾共同构成,随时可能撕裂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倾泻出毁天灭地的能量。
先帝被囚,龙躯受辱,这是为人臣子、为人子者绝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纵然天家亲情在权力的倾轧下早已变得稀薄而扭曲,但君臣纲常、人伦大义,乃是立国之本,岂容萧无玦如此肆意践踏?!
还有那些被如同猪狗般塞入囚车的凤家族人,以及众多忠诚部将的家眷妻小!他们何其无辜?!许多面孔他曾见过,是那些在北境风雪中与他并肩作战、将后背托付给他的袍泽们,在京城翘首以盼的温暖牵挂!是他萧无痕,是镇北王府,理应庇护的存在!
而凤家……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极其快速地扫过身旁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凤九歌,以及那位即便在此刻,依旧用尽全身力气挺直着脊梁、不愿显露半分颓态的凤老夫人。
一股混合着尖锐愧疚与难以抑制暴戾的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胸中疯狂滋长、缠绕、冲撞!是他,是他萧无痕,将她们,将整个凤家,都拖入了这看似万劫不复的深渊!这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凤九歌静立在萧无痕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
这个距离既显示着尊重,又带着无声的支撑。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在昏暗跳动的光线下,那抹白色显得愈发单薄脆弱。仿佛戈壁滩上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蒲公英,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她微微垂着头,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淡淡的青影,巧妙地遮掩住了眸底深处那正在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柔软的掌心。那一点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是她此刻维系表面镇定、不让自己被那无边恐惧和无力感淹没的最后一根稻草。
脑海中,那片属于因果镜系统的空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荒原。自星医族那一次为了预知叛军路线而过度使用、导致暂时失明之后,无论她如何在心底最深处焦急地呼唤、恳求,那面曾经给予她无数次指引和希望的镜子,再也没有给出过任何回应。仿佛彻底陷入了沉眠,或者……已然消亡。
失去了这最大的、近乎未卜先知的依仗,面对眼前这显而易见、步步杀机的绝杀之局,一种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正如同极北之地的冰寒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冻结她的血液,蚕食她的勇气。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男人那压抑到极致、仿佛一座随时可能轰然喷发的火山般的恐怖气息;也能敏锐地捕捉到祖母那看似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决绝表情的面容之下,那深不见底、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悲痛与挣扎。
她甚至不敢,也不愿去细想,那些被塞在冰冷囚车里的凤家族人中,是否有曾经在她年幼顽皮时,悄悄塞给她香甜糕点的旁支叔伯?是否有那些粉雕玉琢、曾围绕在她身边,用软糯嗓音欢快地叫着“九歌姐姐”的懵懂稚童?
这些念头只要稍稍触及,便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刺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谢云舟靠坐在稍远一些的一块表面相对光滑的石头上。
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青布长衫,只是此刻这青衫之上,除了常年浸染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更多了许多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以及长途奔逃、风餐露宿留下的尘土与泥泞痕迹。
他俊美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肤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缺乏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
然而,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玩世不恭、七分疏离淡漠的桃花眼,此刻却敛去了所有浮于表面的情绪。只剩下全然的凝重与一种如同猎豹锁定猎物般的锐利精光。
他指尖那根几乎从不离身、细如牛毛的银针,此刻也罕见地静止不动,被他紧紧捏在指间。针尖凝聚着一点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显得森然刺骨的寒芒。
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石桌上的舆图,但更多时候,则是投向那被藤蔓半遮掩的洞口方向。眉头微蹙,仿佛在全力调动所有的感知,去捕捉、去分析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带着浓烈不祥与邪恶意味的气息源头,试图从中剥离出有用的信息。
凤老夫人由一名忠心耿耿、同样伤痕累累的老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在一张铺着陈旧兽皮的矮凳上。
她那双布满老年斑、曾经执掌凤家权柄、稳定朝局风云的手,此刻正死死地交叠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着那根陪伴她大半生、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紫檀木拐杖。
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凸起的青筋如同虬结的老树根,在油灯跳动的光晕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紧紧地闭着双眼,布满深深皱纹的眼皮微微颤动。那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早已失去了往日里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睿智与从容。
只剩下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刻骨铭心的痛楚与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深深苍凉。
那是她的家族啊!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耗费毕生心血、殚精竭虑想要守护的凤家根基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了敌人砧板上可以随意宰割的鱼肉,成了要挟她、要挟她视若亲孙女(甚至超越血缘)的凤九歌、要挟整个抵抗力量的最恶毒、最卑劣的筹码!
这比用刀直接剜她的心,更让她痛彻心扉!
死寂。
令人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的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浓郁得化不开,弥漫在狭小山洞的每一个角落,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的“噼啪”轻响,以及洞外那永不停歇般、呜咽着灌入的、带着戈壁滩特有沙尘与荒芜气息的冷风,还在固执地提醒着他们,时间并未停滞,危机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最终还是由萧无痕,率先打破了这几乎要将人逼疯、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如同被粗糙的砂石反复磨砺过,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缓慢而沉重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与心坎上:“情况……诸位都已清楚。逆贼萧无玦,与北戎联军勾结,挟持陛下与众多无辜者为质,于落鹰涧布下重兵,更兼有……邪阵助纣为虐。”
他顿了顿,那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剖析着血淋淋的现实,“强攻,”他吐出这两个字,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人质必死无疑,我等亦将深陷重围,粉身碎骨,正中其下怀。若降……”
他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投降?或许能暂时换取那些被羁押的无辜者一线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但代价是什么?代价将是这偌大的天下,彻底落入弑父篡位、引狼入室的萧无玦,与凶残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北戎蛮族之手!届时,山河必然破碎,社稷定然倾覆,黎民百姓永坠水深火热之中,世代为奴!他们此刻所坚持的一切信念,所守护的一切原则,所为之奋斗的一切理想,都将化为齑粉,沦为历史中一抹可笑而悲凉的注脚!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无法接受!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能强攻!更不能降!” 凤老夫人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曾经洞悉世事、睿智从容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与深不见底的疲惫。然而就在这片血色与疲惫的深处,却陡然迸射出一种如同历经万载风雨冲刷而岿然不动的磐石般的决绝光芒!
“萧无玦倒行逆施,囚禁君父,行同弑君(虽未亲手刃之,然其行径与弑君何异?!),勾结外敌,屠戮忠良,早已丧尽人心,悖逆天理!北戎狼子野心,其铁蹄所至,烧杀抢掠,寸草不留!若让此等国贼与豺狼之辈窃据天下,我煌煌中原沃土,源远流长之文明,必将永坠黑暗深渊,亿万百姓世代为牛为马,永无宁日!老身……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绝不容许!”
她的声音起初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与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细微颤抖,但说到后来,却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坚定。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带着一种撼不动、摧不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钢铁意志,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回荡在狭小逼仄的山洞之中,猛烈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更深深地叩击着他们的心灵。
“老夫人所言,字字珠玑,更是我等心声。” 谢云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相较于平日的清越,显得低沉了许多,却依旧保持着医者特有的、仿佛能剥离情绪直达本质的冷静与剖析感,“强攻确不可取,无异于自投罗网,飞蛾扑火。投降?更是自绝于天下,遗臭万年之举。如今之局,看似无解,但关键之处,或许便在于那‘邪阵’与‘人质’二者之间的微妙联系。”
他站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石桌旁,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那指尖还夹着那根闪烁着寒光的银针),精准地点在了舆图上标记着影先生和那面诡异黑色幡旗的大致位置,语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根据暗一兄弟冒死带回的情报细节,结合九歌之前对此地能量波动的感知,以及我自身对各类奇毒、异术、阵法的了解,此阵散发出的气息,阴邪诡异,充满吞噬与污秽之感,绝非寻常的战场辅助阵法。若我所料不差,这极可能是一种……古老而残忍的献祭之阵!”
“献祭?” 萧无痕眸光骤然收缩,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两点寒星,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人心。他周身那原本就压抑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危险。
“不错!而且,是规模空前、手段极其酷烈的血祭!” 谢云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个标记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仿佛在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二皇子……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新帝的萧无玦,还有那个始终藏头露尾、神秘莫测的‘影先生’,他们所图谋的,恐怕早已超越了一场战争单纯的胜负,甚至可能超越了这世俗的皇权更迭!他们是想利用这场注定惨烈的决战,将所有死亡将士的血肉与魂魄,尤其是……像王爷您这般身负皇室血脉、气运加身之人,以及九歌这样拥有特殊‘星主’血脉、因果缠身之人的生命本源能量,作为最上等的‘祭品’,来启动并完成某个极其可怕、或许能真正颠覆乾坤、达成他们某种不可告人终极目的的邪恶仪式!而那些被关在囚车里、手无寸铁的无辜人质,不仅仅是用以牵制我们行动、扰乱我们心神的筹码,恐怕……也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品质纯净的‘祭品’的一部分!只待时机一到,便可能被投入那邪阵的熔炉之中!”
此言一出,洞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骤降,如同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连骨髓都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甚至连洞外那原本只是呜咽的风声,此刻听在耳中,也仿佛夹杂了无数冤魂厉鬼凄厉不甘的哭泣与哀嚎,让人毛骨悚然!
“嘶——” 凤老夫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握着拐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龙头似乎都要被她捏得变形。她死死盯着谢云舟,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谢先生,你……你可能确定?此等……此等丧尽天良、有干天和的邪恶阵法,老身……老身似乎……似乎在凤家秘藏、严禁族人翻阅的一些前朝禁忌古籍残卷之中,见过类似的记载!”
她努力地、几乎是榨取着脑海中所有古老的记忆碎片,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惊悸而深深蹙起,“若老身这昏聩的记忆没有出错……那暗一描述的、环绕着不祥黑气的黑色幡旗,其形制、其威能,极似古籍中寥寥数笔描绘过的、传说中的‘噬魂幡’!据载,此幡炼制过程极为阴毒,需寻得生于极阴之地、命格特殊的处女,取其心头热血浸泡幡面,再辅以秘法,吸纳无数怨魂厉魄日夜淬炼,方有可能成型!以此幡为核心,可布下名为‘万灵血噬’的绝灭大阵!阵法笼罩范围之内,无论人畜草木,所有生灵的血气、魂灵、乃至微薄生机,都会被那幡强行抽离、吞噬,融入幡中,一方面滋养壮大施术者自身,另一方面则用以污秽、腐蚀地脉龙气,断一方之根基!古籍有云,此阵一旦完全启动,阵法范围内万物凋零,生机断绝,土地化为焦土,河流沦为死水,百年之内难有活物!乃是……乃是真正有伤天和,为天地所不容,必遭天谴的灭世邪法!”
“噬魂幡……万灵血噬大阵……” 谢云舟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光是听其名便让人心生寒意、充满不祥与死亡气息的名字,本就难看的脸色此刻更是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老夫人博闻强记,见识广博,晚辈佩服之至。您所提供的这些信息,与晚辈根据气息所做的推断,以及感知到的那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邪恶能量波动,完全吻合!此阵……霸道绝伦,几乎无解!因为它汲取力量、壮大自身的源泉,就是阵法范围内所有生命本身!生命越多,死亡越多,产生的怨气与死气越重,阵法的威力就越发恐怖,形成一种恶性循环!除非……”
“除非什么?” 萧无痕立刻追问,声音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此阵如此详尽而可怕的描述,心中的危机感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除非,能在阵法完全启动、力量积蓄达到巅峰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摧毁其力量核心——也就是那面作为阵眼的‘噬魂幡’!或者……以更快的速度,击杀主持阵法、引导其运行的施术者!” 谢云舟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乐观的、近乎冷酷的剖析,“但是,那核心区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是敌军守卫最森严、高手云集之地!更何况,那里还是阵法力量最强、对闯入者压制和侵蚀最为猛烈、最为危险的死亡禁区!而且,根据古籍记载以及常理推断,布置此等逆天大阵之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防止被人轻易破去,往往还会设下一个或多个隐藏的‘阵眼’!这阵眼可能是一件蕴含特殊能量的宝物,也可能是一个……被特殊标记、体内被埋下符咒或禁制的、蕴含强大能量或特殊命格的人!一旦阵法遭受到外力的猛烈攻击,这些隐藏的阵眼便会第一时间被激发,爆发出更强的防御力量,甚至是对攻击者进行毁灭性的反击!我们现在甚至连那影先生是否已经将某个阵眼,巧妙地设在了某辆囚车之下,或者……某个至关重要的人质身上,都一无所知!”
层层加码的、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如同不断垒高的、沉重无比的巨石,一块接一块地、毫不留情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要让那刚刚因为老夫人决绝话语而升起的一丝血性,都被这绝望的现实碾碎。
拯救人质,需要攻破核心;攻破核心,可能触发未知的阵眼,反而加速人质的死亡;而不去攻破核心,坐视不理,等到那“万灵血噬大阵”完全运转起来,阵法范围内的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甚至包括那些被作为诱饵的人质,最终都难逃成为那邪阵养料、魂飞魄散的凄惨下场!
这简直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环环相扣、恶毒到了极点的死亡闭环!让人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也就是说,我们如今面对的,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死局。” 萧无痕的声音冷得像是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他缓缓抬起头,那目光如同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实质刀锋,缓缓地、一寸寸地刮过舆图上那片被朱砂标记为死亡的区域,仿佛要将那里的每一寸地形都刻印在脑海深处,“拯救人质,与摧毁邪阵、进而击败敌军,这三者之间,互为前提,却又互相矛盾,彼此制约。任何一步行差踏错,任何一点轻举妄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满盘皆输,所有人……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洞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
绝望的情绪,不再是无声的墨汁,而是化作了有形的、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堵塞着每一个毛孔,挤压着每一次呼吸,吞噬着每一丝可能的光亮。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脑海中飞速地思考着,燃烧着所有的智慧与经验,试图从那看似密不透风、毫无破绽的绝境铁壁之上,找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可能存在的缝隙。
凤九歌紧咬着已然失去血色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细微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带着铁锈般的涩意。她强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地闪过自重生以来所经历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可能用于破局的关键线索。星医族那玄奥的传承与救治?因果镜系统(尽管它依旧死寂)?祖母所知晓的、关乎前朝的那些隐秘?谢云舟出神入化的医术与毒术,以及对各种奇门异术的了解?萧无痕身上那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的、带着冰寒气息的力量(她曾隐约有所察觉)?
还有……还有那卷离开星医族时,大长老星珩郑重赠与的、记载着关于星辰阵法与古老血脉运用之法的兽皮卷轴!那卷轴……她触碰之时,曾有过奇异的共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仿佛与自身投在石壁上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的萧无痕,忽然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他抬起了那只并未按在舆图上的手,用食指的指腹,极轻、极缓地、近乎是小心翼翼地抚过自己左眼之上、那道狰狞疤痕的边缘区域,以及那覆盖着疤痕、触手冰凉的玄铁面具边缘。
这个动作看似无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过往痛楚的追溯,有对某种深刻回忆的探寻,更有一种……对自身潜藏力量的审视与沟通。
在那道深刻疤痕的深处,自从在星医族解除了那诡异的混合剧毒、身体逐渐恢复之后,他便隐约察觉到,有一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其中悄然滋生、流动。
那不再仅仅是因她前世那决绝一簪刺下而残留的、混合着剧痛与刻骨怨恨的能量余烬,而是转化为了一种……极其精纯、至阴至寒,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冰冷守护意味的凉意。
这股新生的气息,与他自身修炼的、偏向刚猛霸烈路子的内力属性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南辕北辙。它仿佛源自九幽之底,是天地间至阴至寒之力的凝聚,偏偏又剔除了所有杂质,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纯净”。
此刻,当他凝神屏息,全力去感知远方落鹰涧方向那弥漫而来、带着浓烈污秽、吞噬与死亡意味的邪恶阵法气息时,疤痕下的这股微凉力量,竟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源自本能的排斥感与躁动!
那感觉,就像是天生的对立,是冰与火,是光与暗,是纯净与污秽之间,无法共存的天然敌意!
一个模糊而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划过的、照亮一切的刺目闪电,骤然掠过他的脑海!
这念头是如此冒险,成功的几率渺茫到近乎于无,一旦失败,不仅仅是他个人身死道消,更可能牵连所有人一同坠入地狱!
但……环顾眼前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局,这似乎是目前唯一一个可能同时兼顾摧毁邪阵根基与拯救部分人质的、不是办法的办法!是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一线,用巨大牺牲才有可能换来的、微弱的曙光!
他的这番异样虽然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却未能逃过一直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的凤九歌的眼睛。
她看到他下意识抚摸疤痕时,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凝重、决绝以及一丝破釜沉舟意味的光芒,心中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此刻流露出的这种神态,分明是已经在内心深处做出了某种关乎生死、甚至比生死更为重大的、不容更改的决定!而那决定,必然伴随着难以想象的风险与牺牲!
“无痕……” 她忍不住从微颤的唇间,溢出了一声带着难以掩饰担忧的轻唤。那声音细微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传入他的耳中。
萧无痕闻声,抚摸着疤痕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放下。他转过头,看向她。
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中,之前翻涌的黑色风暴并未平息,却在触及她那双盛满了担忧与询问的清澈眸子时,奇异地沉淀、收敛了下来,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决然与温柔交织的平静。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惑,也没有解释自己方才的念头,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张承载着所有人命运的舆图。用一种沉浑而稳定的语调,开口打破了洞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问题直接而残酷,不留丝毫余地:
“谢先生,老夫人,依二位之高见,若我等不惜一切代价,集结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强行冲击、意图摧毁那阵法核心,究竟需要何等层次、何等性质的力量方有可能奏效?而此举……成功的几率,粗略估计,能有几成?”
谢云舟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带着浓浓苦涩意味的苦笑,他缓缓地、几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王爷,请恕晚辈直言不讳……几率……微乎其微,恐怕……不足一成!那影先生既然敢布下此等逆天邪阵,并且将其作为决战的关键依仗,必然对核心区域的防护做到了极致周全!且不说那‘噬魂幡’本身作为邪道至宝,很可能具备自主防护甚至反击入侵者的诡异能力;单是核心周围必定环绕的、由北戎‘血狼骑’中最精锐死士组成的护卫,以及那‘万灵血噬大阵’本身对闯入者无时无刻的生机汲取、魂魄压制与能量污秽效果,就足以让任何试图靠近的顶尖高手,一身实力发挥不出五六成,最终力竭而亡,沦为那邪阵的养料!这根本就是一条有死无生的绝路!更何况……还有那隐藏在暗处、不知究竟为何物的‘阵眼’威胁,如同悬顶之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带来意想不到的毁灭性打击……”
凤老夫人也缓缓地、带着沉重无比的心情摇了摇头,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刻满了无奈与凝重:“古籍之中确有模糊提及,欲破此等以吞噬与污秽为核心的‘万灵血噬’,必须寻得属性截然相反、品质极高的力量,例如至阳至刚、能焚尽一切邪祟的纯阳真火,或是至净至洁、能涤荡所有污浊的先天清灵之气,以雷霆万钧之势,于一点爆发,方有可能撼动其根基,甚至将其一举击溃。而寻常的刀兵之气、武者内力,莫说品质难以达到要求,只怕尚未靠近核心,便已被那无处不在的污秽邪气所侵蚀、同化,十成威力能发挥出二三成便已是万幸……而且,必须在阵法完全运转起来、汲取了足够生灵之力变得坚不可摧之前完成这一切……时间,残酷的时间,也毫不留情地站在他们那边。”
至阳至刚?至净至洁?
萧无痕眸色愈发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自身修炼的内力,走的确实是刚猛霸烈的路子,或许能勉强沾上一点“阳刚”的边,但距离古籍中所要求的那种“至阳至刚”的纯粹境界,相差何止千里?
而“至净至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集中精神,仔细感受了一下左眼疤痕深处那缕不断流转的微凉气息。阴寒,是它最显着的特征,毋庸置疑。但“净”与“洁”……这股新生的力量,给他的感觉,确实有一种摒弃了世间一切尘埃、杂念、欲望后的极致纯粹感,仿佛是由最古老的玄冰历经万载时光打磨而成,晶莹剔透,不染丝毫尘滓。
这……能算作是“至净至洁”的一种表现形式吗?他毫无把握。
风险……太大了。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生死存亡的挑战,更是对可能跟随他一同发起这自杀式冲锋的所有死士、所有忠诚部下生命的极端不负责任!这几乎是一条注定要用无数鲜活生命和灵魂去铺就的、希望却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冲锋之路!
值得吗?能用这么多条命,去赌那不足一成的、虚无缥缈的可能吗?
就在萧无痕心中那个危险而疯狂的念头愈发清晰、膨胀,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为具体的行动命令时——
“王爷!小姐!”
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破釜沉舟般决心的声音,突兀地、带着一丝急切,在洞口的方向响起!
这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洞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围!所有人几乎是同时,猛地将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源头!
只见原本强撑着伤势、坚守在洞口负责警戒的暗一,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他显然将方才洞内所有的讨论,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中。
此刻,他抬起头,那张因失血过多和连日奔波而显得异常憔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着绝对的忠诚、赴死的决绝、以及某种在绝境中被逼出的、闪烁着智慧火花的炽热光芒!
他双手高高举起,如同托着某种无比珍贵、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圣物。他的左手中,稳稳地托着半块雕刻着猛虎下山形态、古朴沉重、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的虎符——那是凤老夫人在危急关头交给他,用以联络和调动部分凤家隐藏力量的信物,代表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与责任;而他的右手,则更加小心翼翼地、紧紧握着一卷颜色暗沉、边缘处已有明显磨损痕迹、由某种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的古老卷轴——卷轴的表面,用极其纤细的银丝,绣满了繁复而玄奥的、仿佛对应着周天星辰运行轨迹的奇异纹路,正是星医族大长老星珩,临别时郑重赠与凤九歌的那卷关于星辰阵法与古老血脉运用的残篇秘录!
“王爷!小姐!属下……属下有一计,或可……或可不必硬闯核心,便能为我等创造出一次绝地反击的机会!” 暗一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激动和伤势的牵动而更加嘶哑,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重锤般,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属下方才……在一旁听闻老夫人与谢先生谈及此邪阵之特性,以及破阵需以至阳至刚或至净至洁之力,又……又偶然想起星医族赠与的这卷古老卷轴……属下斗胆,在之前等待王爷与小姐自星医族归来的那段时日,因心中焦虑,曾……曾粗略翻阅过这卷轴数眼。其中似乎有残破篇章隐约提及,身负古老‘星主’血脉者,若能寻得与自身血脉共鸣的特定星辰方位,并辅以特殊引导法门,或可引动冥冥之中周天星辰之力降临!此星辰之力,虽非世俗所谓的至阳至刚,但其本质,却是源自太虚寰宇,乃属至净至纯之列,对于涤荡世间污秽、暂时干扰乃至压制各类邪祟阵法、阴邪能量,有着不可思议的奇效!”
他的话,就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令人绝望的黑暗矿井最深处,有人用尽最后力气,艰难地凿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刹那间,一缕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带着生机的光芒,骤然照射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与骤然升起的希望,死死聚焦在了暗一身上,以及他手中那卷看似毫不起眼、此刻却仿佛承载着破局关键希望的古老兽皮卷轴之上!
凤九歌更是觉得心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击中,剧震不已!她猛地想起,在离开星医族、接过这卷轴的那一刻,指尖触碰那冰凉兽皮表面时,心中泛起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共鸣!也清晰地回忆起了之前,自己凝神感知时,所察觉到的那股笼罩整个战区上空、带着明确恶意引导属性的奇异星辉波动,以及自己体内那微弱的、“星主”血脉与之产生的、若有若无的本能呼应!难道……这卷轴和自身的血脉,真的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你的意思是……” 萧无痕的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紧紧锁定跪在地上的暗一。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躯体,直抵他灵魂深处,判断他此言的真伪与可行性。
暗一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左肩箭伤处传来的、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语速加快道:“属下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兵分两路,行声东击西之策!由王爷您,亲自率领我们目前所能集结的所有主力精锐,以及谢先生这等擅长群战、用毒、应对各种诡异状况的高手,从落鹰涧的正面,或者选择其防御相对薄弱的侧翼,发起一场……声势必须极其浩大、攻势必须锐不可当、摆出决一死战架势的猛烈佯攻!此举的首要目的,并非是真的要不计代价强闯核心区域,而是为了制造最大程度的混乱,将敌军的主力部队,尤其是那位影先生及其麾下高手的绝大部分注意力,甚至是那邪阵的一部分防御力量,都牢牢地吸引、牵制在王爷您们所在的这个方向!”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将目光转向了站在萧无痕身侧的凤九歌,那眼神之中,充满了近乎虔诚的信任与一种将最重要使命相托付的郑重:“而另一路,则至关重要!由小姐亲自带领,只配备一小部分最擅长潜行匿踪、身手最为高强灵活的护卫(例如……属下愿往!),携带这卷记载着星辰引导之法的卷轴,凭借我们对地形的熟悉,秘密潜入到落鹰涧外围,预先选定一处地势较高、能够俯瞰整个战场全局、并且……其方位恰好能与卷轴中记载的某些特定星辰轨迹产生契合的隐秘高点!潜伏下来,耐心等待时机。在王爷您们于正面制造的混乱达到顶峰、敌军注意力被最大限度吸引、调动的那一个关键时刻,小姐便可根据卷轴上的指引,尝试全力调动自身所拥有的‘星主’血脉之力,以此为引,沟通、引动周天星辰之力降临,对那‘万灵血噬大阵’进行精准的干扰和能量层面的压制!”
“只要……只要小姐能够成功引动星辰之力,哪怕只能对那邪阵造成短短一刻钟,甚至可能更短时间的有效干扰,使得阵法的运转出现片刻的滞涩、能量的流动产生紊乱,那么,其对外围区域的压制力、对核心区域的防护力量,必然会在那一刻出现明显的减弱!届时,王爷您便可抓住这转瞬即逝、千金难换的宝贵机会,或许……或许就无需再硬闯那九死一生的核心区域,而是可以亲自率领一支绝对精锐的小队,如同尖刀般,直插囚车集中关押的区域,尝试以最快速度解救出部分最关键的人质(例如陛下)!或者,由谢先生伺机而动,寻找机会,对那影先生本人,或是邪阵的某个关键节点,发起致命的远程打击!”
暗一的声音到了最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激昂与决绝:“此计能否成功,关键在于两点!其一,王爷您们在正面的佯攻,必须足够真实,足够猛烈,气势必须足够惨烈,足以让敌人深信不疑我们已是困兽犹斗、准备拼死一搏,从而彻底忽略掉外围可能存在的、小股人马的‘骚扰’!其二,便是小姐……小姐您需要承担的风险!您必须冒险潜入敌军眼皮底下,在万千目光(即便大部分被吸引)的潜在威胁下,在敌人腹地之中,进行那玄之又玄、无人能够保证成功的星辰引导!这其中但凡有任何一点差池,无论是行踪暴露,还是引导失败,亦或是引动了星辰之力却无法有效控制……小姐您所在的小队,都将立刻陷入孤立无援、四面皆敌的绝对绝境!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
山洞之内,随着暗一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再次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那令人绝望的死寂截然不同!在这片寂静之下,分明涌动着一种压抑的、名为“希望”的滚烫激流!仿佛冰封的河面之下,已然有汹涌的暗流在奔腾蓄势!
声东击西!以外围的、玄妙的星辰之力进行干扰,换取核心区域那短暂却可能决定命运的破局机会!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大胆,不可谓不精妙,在绝境中展现出了一丝令人心颤的智慧光芒!然而,它也同样充满了巨大的、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性与几乎等同的致命风险!
它将最沉重的压力与最危险的使命,清晰地分摊到了萧无痕所负责的“正面佯攻”和凤九歌所负责的“引导星辰”这两个环节之上!无论是佯攻不够逼真导致计划败露,还是引导星辰失败乃至自身暴露,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哪怕最微小的纰漏,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所有人都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萧无痕的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转向了身边的凤九歌!那目光之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审视,仿佛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剖析着她是否真的能够承担起如此重任;然而,在那凝重与审视的最深处,却隐藏着一丝几乎无法被外人察觉的、强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不愿与抗拒!
让她去执行如此危险、近乎于送死的任务?让她潜入敌军重兵布防的腹地,在无数潜在的危险目光注视下(即便主力被吸引),去进行那虚无缥缈、连星医族长老都未必敢保证成功的星辰引导?
不!他宁愿自己去冲击那至少有明确目标、可以奋力一搏的九死一生的核心!至少,那样他能将她护在相对安全一些的身后!至少,那样……如果注定要死,他希望能死在她的前面,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为了创造机会而深入虎穴,独自面对未知的恐怖!
凤九歌也完全愣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万万没有想到,破开这看似无解死局的关键钥匙,最终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沉重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引导星辰?她体内的“星主”血脉,觉醒程度极其有限,更多像是一种潜藏的本能,她甚至都未曾系统地、认真地学习和掌握过如何主动去运用它!那卷古老的兽皮卷轴,自到手之后,她也只是出于好奇粗略翻看过几次,上面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文字、玄奥复杂的星辰轨迹图谱,她根本未曾深入研习,更谈不上理解透彻!而此刻,她最大的依仗——因果镜系统,又陷入了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的漫长休眠……她,真的能做到吗?她凭什么能做到?!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茫然地看向暗一手中那卷看似平凡无奇、此刻却仿佛重若千斤的兽皮卷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轻轻撩开袖口,看着那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已经悄然蔓延过手腕、正向小臂延伸的琉璃化肌肤。那区域触手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正常肌肤的温软与弹性,仿佛真的在逐渐变成一件易碎的琉璃艺术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过度使用非凡力量所需要付出的惨痛代价。
但……但是,眼前暗一所提出的这个计划,似乎是目前唯一一个,有可能避免萧无痕去进行那近乎自杀式的、冲击邪阵核心的绝望冲锋,有可能在拯救部分人质的同时,对那邪恶阵法造成实质性打击的、具备可行性的方案!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此法……细细想来,或许……真的可行!” 谢云舟率先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某种稀世药材般,紧紧盯着那卷轴,随即又将那充满探究与一丝难以抑制兴奋的目光投向了凤九歌,眼神中充满了医者和研究者特有的、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验证欲,“星医族传承自前朝司天监,对于星辰之力的研究与运用,确实有其独步天下的玄妙之处!九歌身负的‘星主’血脉,乃是引动、沟通星辰之力最佳、也可能是唯一的桥梁!虽然此举同样冒险至极,但若与王爷您直接硬闯核心那十死无生的局面相比,成功率或许……或许能勉强提高半成,甚至……一成!” 他依旧是那副实话实说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夸大其词,但这微小的概率提升,在此刻的绝境中,却显得如此珍贵。
凤老夫人也挣扎着,在那名老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凤九歌的面前。她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苍老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轻轻握住了凤九歌那冰凉得吓人、甚至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老夫人那深邃而复杂的目光,如同能穿透皮囊,直抵凤九歌的灵魂深处。那目光里有关切,有不忍,有骄傲,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命运本身的托付。
“九歌,我的孩子……”老夫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一种历经沧桑、看透生死的奇异力量,“祖母知道,这很难,非常难,危险到了极致。但是……你看,这卷轴是星医族所赠,你的血脉是上天所予,如今这破局的关键又恰好落在了你的身上……或许,这冥冥之中,自有其定数。你的血脉,你所背负的因果,你所走过的重生之路……或许,眼前这场浩劫,就是你注定要站出来承担的责任,是你赎罪路上必须跨越、也必须征服的最后一道,也是最艰险的一道天堑。” 她握着凤九歌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力量与信念传递过去,“凤家的女儿,可以轰轰烈烈地死,可以为了信念和守护之物粉身碎骨,但绝不能畏缩不前,绝不能辜负肩上的责任与心中的道义!为了那些正在囚车中瑟瑟发抖的无辜生命,为了这即将被战火与邪祟彻底吞噬的天下苍生,有些险,我们必须去冒!有些路,我们必须去走!”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带着期盼,带着担忧,带着决绝,带着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再一次,无比集中地、沉重地落在了凤九歌一个人的身上。
那压力,如同四面八方合拢而来的山岳,沉重得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碾为齑粉。
凤九歌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身旁萧无痕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灼穿、烧透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强烈的不赞同,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害怕失去世间最珍贵宝物般的恐惧。她也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祖母那紧紧握着自己的、苍老而温暖的手心中,传递过来的那种混合着殷切期望与深沉不忍的复杂温度。她更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因为极度紧张、恐惧,却也因为一丝被彻底点燃的责任感与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正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握住祖母那布满皱纹的手。
然后,她慢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直直地迎上萧无痕那双深邃如海、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复杂目光。
她的脸上,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茫然,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坚定的力量彻底涤荡、冲刷而去。只剩下一种澄澈见底的、义无反顾的、如同经过烈火淬炼的精钢般的坚定!
她向前迈出一步,站定在萧无痕的面前,微微仰起头,看着他。她的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带着一丝女子特有的清越,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山洞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誓言般的决绝:
“无痕,暗一提出的计划,是我们在当前绝境中,所能看到的……唯一的希望之光。正面的佯攻,吸引敌军主力,其风险之巨,压力之大,需要你,需要你们,去全力承担。而引导星辰,创造那转瞬即逝的机会……”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洞内冰冷而稀薄的空气,连同那巨大的勇气与责任,一同吸入肺腑,融入血脉,“……让我去。这不仅仅是为了破局,这更是我的责任,是星主血脉存在的意义,也是我凤九歌……走在赎罪道路上,必须凭借自身力量,去跨越、去征服的一步。”
她说着,缓缓抬起那只没有琉璃化的、依旧白皙纤柔的右手,不是去接暗一手中高举的卷轴,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覆上了萧无痕那只依旧死死按在舆图边缘、因极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的手背之上。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琉璃化区域传递过来的寒意。然而,就是这冰凉的触碰,却奇异地,仿佛带着一种能够抚平世间一切躁动、不安与暴戾的宁静力量。
“唯有同心协力,击破此局,方能救下那些无辜之人,阻止这场席卷天下的浩劫。”她凝视着他眼中那翻涌不息的情绪风暴,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却如同最坚定的磐石,投入他的心湖,“眼前,几乎是必死之局……我与你,分头并进,各自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同去。”
萧无痕的伟岸身躯,在这一刻,猛地剧烈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纤细、苍白、看似柔弱无力、此刻却仿佛蕴含着足以撼动山岳力量的柔荑。感受着那冰凉肌肤之下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与信任,一直冰封在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某个角落,仿佛被一股暖流狠狠撞击、融化!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反手,用他那宽厚、布满习武留下的薄茧、充满了力量的大手,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将凤九歌那只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死死地攥在了自己滚烫的掌心之中!
那力道之大,让凤九歌微微蹙起了秀眉,感到了一丝疼痛,但她没有挣扎,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用力地回握了他一下。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在那双清澈如秋水、此刻却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不惜此身的决绝,看到了超越生死、超越一切世俗束缚的绝对信任与生命托付。
所有劝阻的话语,所有担忧的思绪,所有想要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的本能,在这一刻,在这无声的目光交汇与掌心紧密相贴之中,似乎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化为了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定的共识。
千言万语,无数的叮嘱、牵挂、不舍与爱恋,最终都哽在了喉头,翻滚着,灼烧着,最终只化作了一个沉重如山、却蕴含着无限力量与承诺的字:
“好。”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将彼此的生命力连接在一起。
然后,他抬起头,那如同鹰隼般锐利、如同磐石般坚定的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每一个人的脸庞——看到了凤老夫人那饱含痛楚却又无比决绝的眼神,看到了谢云舟那凝重中带着跃跃欲试的目光,看到了暗一那满脸忠诚、期盼与赴死无悔的神情,也看到了周围那些虽然面带菜色、伤痕累累,却依旧眼神坚定、紧握兵刃、愿意追随他赴汤蹈火的部曲与护卫。
他的声音,沉浑有力,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一往无前的决断,如同战鼓擂响,彻底打破了这绝境中最后的沉寂与彷徨:
“我们,一起去破这死局。”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