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液滴到石头上,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夜雨坠入枯井。那声音极轻,却在寂静的山谷里荡出一圈涟漪。
潘安抬手抹掉袖口沾染的灰烬,指尖微凉。低头看了眼脚边碎裂的符纸残片,已经烧成了焦黑色。
山风从背后卷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塔楼就在头顶上方三十丈处,嵌在断崖之间,像一根刺穿天幕的骨钉。祭坛上的符文正泛着红光,一明一灭,守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第七步落下时,总会停顿半息。
望符镜后,潘安掐指捻诀:三步空档,第七步与第八步之间的静止瞬间,是唯一可乘之机。
他跃起时,断尘剑已然出鞘。
剑未鸣,空气已被撕裂。顺着山势拔高,借力于凸起的石棱与藤蔓缠绕的断柱,每一次点踏都精准得如同量尺所测。
夜色中,他宛如一道掠过悬崖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逼近塔顶。
落地时,脚尖轻点塔基边缘,几乎不曾惊动一丝尘埃。借着反冲之力,再度腾身而起,整个人如弓弦弹射而出。
就在这一瞬,守卫终于察觉不对——那是一种久经生死磨砺出的本能反应。他猛地转身,手中黑鞭甩出,破空之声尖锐如啸,像毒蛇扑向猎物,直取潘安腰腹。
缠上右脚踝的刹那,一股阴冷魔气顺着经脉疾速上行。皮肤骤然发烫,血管突跳,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血肉中穿刺。
那股寒意直冲丹田,几乎冻结灵海。
魔气入体,仙颜道体瞬间运转至极限。
体内灵力逆流成河,强行将魔气逼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指尖。左手一扬,三滴精血飞出,划出弧线,准确落在塔身三个古老节点之上——那是千年前匠师以星轨定位铭刻的符枢支点。
刹那间,规则解析之力启动。
眼前景象骤变:原本隐匿于黑暗中的符文回路浮现而出,如同星辰连缀成图,红光流转间显露出断裂之处。那些断裂点在他眼中变得无比清晰,就像琴弦崩断的位置,只需一刀斩下,便可彻底瓦解整座阵法。
时机已至,他右手猛挥断尘剑,空间之力自剑刃炸开,形成一道半月形的虚空波纹。整个人借着反冲力腾空翻转,身形凌厉如鹰隼俯冲。剑光落下,不偏不倚,正中主符文核心!
咔——!
一声脆响,似冰层崩裂,又似古钟碎裂。红芒骤然熄灭,塔顶剧烈震了一下,碎石簌簌往下掉落,在月下滚落深渊,久久未闻回音。
潘安单膝跪地,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传讯符。指尖掐诀,灵力注入,第一道信号悄然发出。
他知道柳月会收到。
只要人阵眼被破,连锁反应就不会提前触发。这是他们三人约定的底线——宁可慢一步,也不能让谷主察觉异动,提前激活锁天阵的终极封印。
潘安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河心方向。
那里一片死寂,河水浑浊不堪,漂浮着腐尸,腥臭扑鼻。水面上泛着一层诡异的暗绿色油膜,偶尔翻起气泡,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兜趴在水边,炼丹炉碎片紧贴胸口,像是抱着最后一点余温。他右臂已经黑到了肩头,皮肤干裂剥落,如同烧焦的树皮。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深处弥漫着铁锈味。
他是远古洪荒活下来的最后一个妖族战将。
万年前,东皇太一立于扶桑神木之巅,九日同升,金乌巡天。他是九曜战将之首,掌焚天火令,统御三千金乌,曾以一式“焚星诀”点燃祖巫共工的脊骨,让北海沸腾七日不息。
那一战之后,天地倾覆,星辰陨落。他在不周山下斩杀十二位祖巫分身,却在大荒被奢比尸自爆反噬,神魂重伤。最后关头,引动太阳真火自焚元神,才从战场残骸中挣脱而出。
他本该死。
可老君在离恨天外看见了那一缕未灭的火种,伸手接住。七百年炼化,削去神性,封印战魂。他不再是战将,也不配称名号。
老君说:“你既只剩一口执念,便叫‘兜’吧。”
从此他是扫炉人,是看火童子,是丹房角落里沉默的影子。兜率宫的名字,因他而定。离恨天的火,由他守了千年。
他不怨,但真火未灭。
潘安标注的记号在西岸第三块青石下。他用碎片划开淤泥,慢慢潜入水中。冰冷刺骨,魔雾结界压下来,水温骤降,寻常火焰在这里点不着,连灵力都被压制七成以上。
兜闭气前行,靠着河底爬行。
十丈,五丈,三丈。
黑曜石柱就在前方,幽光吞吐,符线缓缓流转,如同大地的脉搏。那是地阵眼的核心,也是整个锁天阵最隐蔽的一环。
兜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碎片上。
火,起来了……
青白色的道家真焰,贴着水面铺开,像一层薄纱盖住整片水域。那火无声燃烧,却不惧魔雾压制,反而将其驱散寸许。
兜举起碎片,火势顺着手臂窜上来。剧痛让他瞳孔收缩,肌肉抽搐。
这火是他最后的本钱。
万年前他能点燃星河,如今只能燃这一尺残躯。碎片化作火剑,他用尽全身力气刺进黑曜石缝隙。
轰!
内部阵枢炸裂,幽光剧烈闪烁两下,彻底熄灭。河水倒卷,掀起三尺浪。整座祭坛震了一震,连远处山壁上的苔藓都簌簌脱落。
兜被冲击波掀飞,撞在岸边石头上。他滚了几圈,趴在地上不动了。右臂没了,从肩膀以下全成了焦炭。碎片掉在一旁,火光已灭。
他睁着眼,看着天空。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角星河。
灵符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知道,潘安那边得手了。
……
潘安站在塔顶,看见河面火光冲天而起,心中一松。
地眼破了。
俯身看向谷门方向,屏息凝神,等了三息,一枚微弱的回震传来——柳月也完成了。
三阵眼同步损毁,锁天阵根基动摇。
主殿巨碑上的符线开始疯狂跳动,像快要绷断的琴弦,光芒忽明忽暗,透出不祥之意。
人阵眼离中枢最近,谷主随时可能察觉。他们必须马上汇合。
潘安拔出断尘剑,正要下塔,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
回头一看,守卫还没死。
那人半边身子被剑气撕裂,肠子挂在腰上,内脏暴露在外,血肉模糊。可他竟还撑着站起来,靠着塔柱支撑身体。手里黑鞭垂地,沾满污泥与血渍。
“你……毁不了……”他咳出一口黑血,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阵眼……还能……重启……”
潘安冷笑:“那就再杀一次。”
他提剑走过去,步伐稳健,眼神冷峻如霜。守卫想甩鞭,但手臂已经抬不起来,只勉强抖了抖手腕。
剑光一闪,人头落地。
脖颈断口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浓稠如墨的黑雾。尸体缓缓倒下,潘安抬脚将它踢下塔楼,坠入深谷,再无声响。
收起望符镜,摸了摸腰间的灵力蜡烛——那是他们用来保命之物。
然后他跃下塔楼,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朝着谷心方向奔去。
……
柳月靠在巨碑旁,手里握着玉佩,脸色苍白,额角渗汗,唇边还残留一丝血迹。黑猴分念缩在她袖子里,只剩一丝气息,毛发焦枯,几乎看不出原形。
刚才那一战太险——人阵眼守卫是筑基后期巅峰,几乎触及金丹门槛。她刚放出狐火,就被对方以音波震散,火焰还未近身便已溃散。无奈之下,她只能催动控木道体,唤出土中沉眠的老根藤蔓,缠住对方双脚,制造破绽。
黑猴分念趁机钻入其耳窍,引爆残存意识之力。
那一击近乎自杀式进攻。守卫当场七窍流血,脑髓震荡,倒地不起。但她也被符线反噬震伤肺腑。
没时间检查尸体,立刻破坏阵枢核心。
当最后一道符线崩断时,整座碑体嗡鸣不止,仿佛大地都在哀鸣。
玉佩轻轻震动,是潘安的信号。
她扶着碑角站起来,对袖中低语:“走。”
黑猴分念应了一声,勉强变回毫毛形态,颤巍巍地钻进她颈后发间。
两人一猴朝着谷心移动,步伐沉重却坚定。
……
潘安赶到河岸时,兜还躺在那里。呼吸很弱,胸口起伏微不可察。
“火用了?”潘安问。
兜点头:“最后一次。”
潘安从空间袋取出一枚赤红色药丸递过去:“吃了吧。”
“没用。封印裂了,三天内动不了真火。这具身体……快撑不住了。”
潘安没说话,把药塞进他嘴里,一手捏住下颌,强迫他咽下。
兜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潘安抬头看主殿。
巨碑符线还在跳,但频率乱了,光芒紊乱,明灭不定。锁天阵进入崩溃前的平衡期,随时可能彻底瓦解,也可能突然重组反弹。
黑魔谷主应是快来了……
潘安把断尘剑插在地上,盘膝坐下。右手放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剑。
风从谷口吹进来,带着焦味和血腥。
柳月和黑猴分念从谷门方向靠近,脚步很轻,每一步都避开碎石与裂缝。四人位置逐渐收拢,战场中心形成合围之势。
潘安闭目调息,神识扩散至百丈之内。他能感觉到——主殿深处,有一股气息正在苏醒。
不是人,也不是鬼。
而是一道被囚禁太久、早已扭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