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堡的夜，被篝火与疲惫，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连日激战后的休整，让整个抗日团营地，弥漫着一种松弛与凝重混杂的气息。
鼾声、伤员的呻吟、篝火的噼啪声，以及远处哨兵，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构成了一曲战后特有的夜曲。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帷幕下，一股暗流正在三营的角落里涌动。
营房一角，胡大海蹲在一块磨刀石旁，就着昏暗的火光，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手中那柄鬼头大刀。刀身映出他黝黑脸庞，深刻的皱纹和那双望向虚空、有些失神的眼睛。刀刃与磨石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单调而执拗，仿佛他内心无法平息的情绪。
他身边围着几个，从飞云寨就跟出来的老弟兄，都是些刀头舔血半辈子的汉子。此刻，他们沉默着，或抽烟，或擦拭武器，气氛压抑。
“大哥，”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这牛头堡，地势平坦，无险可守。鬼子要是摸上来，咱们就得硬碰硬，太吃亏了。哪比得上咱飞云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另一个精瘦的汉子接口道：
“是啊，海爷。寨子里有咱们囤的粮，有熟悉的山道，后山的泉水都比这儿的甜。兄弟们在那山上，自在！如今……唉，整天不是转移就是扎营，这脚跟都快沾不了地了。”
胡大海磨刀的手顿了顿，重重叹了口气，声音粗嘎：
“屁话！老子不知道飞云寨好？可团长有团长的规矩……”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的挣扎更浓了。飞云寨不仅仅是座山寨，那是他们经营多年的家，是险要的地形，更是他胡大海半辈子威望和“自在”的地方。
在那里，他是说一不二的“海爷”，而在这里，他是“胡营长”，上头有团长，身边有政委，凡事要讲报告，守纪律。这种束缚，像无形的绳索，捆得他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对熟悉环境的渴望，对“家”的思念，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规矩也得看情况不是？”
刀疤汉子凑近了些，“咱们又不是要散伙，只是建议把主力拉回山寨去，以山寨为根基，鬼子来了咱就打，鬼子不来咱就休整，进退自如，多好？总比现在这样到处打游击强吧？”
“对！回飞云寨！”
几个老兄弟低声附和，眼中燃起希冀的光。
胡大海的心，被兄弟们的话语，彻底搅动了。他“嚯”地站起身，将鬼头大刀插回背后：“走，找团长说理去！”
……
团部设在牛头堡唯一一座还算完整的大院里。赵旭日正就着马灯的光芒，研究一张摊在破旧方桌上的军事地图。
副团长威少，在一旁整理着刚统计上来的伤亡名单，和物资消耗，眉头紧锁。
胡大海带着几个老弟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的冷风，让马灯的火苗摇曳了几下。
“团长！”
胡大海嗓门洪亮，开门见山，“俺老胡有个想法，憋心里不痛快，得说出来！”
赵旭日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胡大海和他身后那些面带期盼的老兵，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放下手中的铅笔，沉声道：
“三营长，有什么想法，说吧。”
“团长，咱们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打游击，不是个长久之计！”
胡大海大手一挥，“兄弟们刚打完硬仗，需要个安稳地方休整。俺觉得，不如把队伍拉回飞云寨！那地方险要，易守难攻，粮食也充足。咱们以山寨为家，鬼子来了，咱就凭险据守；鬼子不来，咱就操练兵马，时不时下山揍他狗日的！这多踏实！”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老兵们便纷纷附和：
“是啊团长，回飞云寨吧！”
“那才是咱们的根啊！”
“总比在这儿提心吊胆强！”
赵旭日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视众人，最后定格在胡大海脸上：“三营长，你说完了？”
胡大海还是梗着脖子：“说完了！就这意思！”
“好！”
赵旭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我问你，飞云寨是好，易守难攻，可它能动吗？鬼子要是围而不打，分兵去祸害周边的百姓，我们是守在山上看热闹，还是放弃天险出去救援？”
胡大海一愣，张了张嘴，没立刻答上来。
赵旭日走到他面前，语气愈发严厉：“我再问你，我们是什么队伍？是飞云寨的绿林好汉，还是为百姓服务的抗日武装？如果是山大王，那没问题，你可以守着你的山寨，过你的自在日子！但我们是抗日团！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是最大限度地打击日寇，保护人民群众！我们的根，不在哪一座山头，而是在千千万万老百姓中间！”
他指着地图：“鬼子在哪里，我们的战场就在哪里！今天可能在牛头堡，明天就可能转移到黑水河！游击战的核心就是‘游’和‘击’，灵活机动，寻找战机！死守一个山寨，那是被动挨打，是战术上的愚蠢，更是战略上的短视！你想让全团的弟兄，都变成瓮中之鳖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如同重锤，砸在胡大海的心头。他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发现团长的话句句在理，一时语塞。他身后的老兵们也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这时，威少走了过来，语气平和却同样有力：
“老胡啊，团长说得对。咱们的心情可以理解，飞云寨是兄弟们曾经的家，有感情。但时代变了，我们的身份和责任也变了。过去我们占山为王，是为了活命，或许也劫富济贫，但格局终究有限。现在，我们是国家、是民族的战士，我们肩上扛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抗争使命。”
他拿起那份伤亡名单，声音低沉：
“你看看这些牺牲的同志，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打鬼子走到一起。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守护某一座山寨，是为了把鬼子赶出中国，让千千万万个家庭不再流离失所。如果我们退回飞云寨，固步自封，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鲜血？我们抗日团，要做的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向鬼子的心脏，而不是一块守山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