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小轩窗微微敞开着,深夜的月华坠落在桌案上,染白了妆奁。
“咔哒——”,
一只芊芊玉手掀开搭扣,打开了妆奁,取出一支口衔珍珠的凤钗,插入了乌黑的云鬓中。
“好看!”
林瑛娘把铜镜摆在梅苏面前,又端正了一下她的脸,微笑着道,“我女儿真美!”
可下一瞬,林瑛娘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唇角的弧度,再也控制不住酸涩的眼睛,她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娘亲!”
林瑛娘把脸埋在梅苏的膝盖上,不愿抬头。
不久后,梅苏就感觉到有一股热流渐渐濡湿她的裙衫。
“娘亲,不必哭。我又不是真的男儿身,说出那话不算丢脸。”,梅苏知道林瑛娘的所思所想,不禁抬手抚摸娘亲的头发。
林瑛娘摇了摇头,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梅苏只听到她的声音闷闷的,从裙衫的缝隙里穿透出来。
“那些人看你的眼神,震惊,猎奇,怜悯,鄙夷……,我恨不得挖了他们的眼睛!明日,整个新繁县,整个成都府都知道了!你要如何见人!娘亲是不是错了,当年就不应该逞强,让你要遭受今日之辱。”,林瑛娘说得泣不成声。
梅苏一边抚摸着娘亲的头发,一边抬头看向天边的朗月,感受夜间的清风。
“我早知道会有今日,或早或晚罢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娘亲的错。我反而要谢谢你!”
梅苏的平静安抚了林瑛娘,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尴尬一笑道,“让你看娘亲笑话了。”
梅苏摇头,拉过来一张矮凳,让林瑛娘坐下,“往日太忙,今夜我们母女俩好好说说话。”
林瑛娘笑了笑坐下道:“苏苏想和娘亲说什么?”
“娘亲,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是不是曾经有个哥哥?”
林瑛娘瞪大了眼睛看向梅苏,惊讶道,“你记得?”
梅苏摇头道:“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小时候是穿过女装的。”
林瑛娘想起往事,叹息道,“那不是你哥哥。只是我小姐妹的儿子。当时,我刚回新繁县,便觉察到梅家人来者不善,若是我没个男孩傍身,你爹的绣坊肯定保不住,而我那小姐妹恰好不愿让人知道她生了个男孩,于是我们对外声称她养了女孩,我养了男孩。”
“那你的小姐妹和那男孩呢?”
“有一日,他们突然不见了。”林瑛娘叹息。
梅苏惊讶道:“您没去找过?”
林瑛娘摇头,“我那个小姐妹比较特别,她的夫婿是个大官,她是个逃妾,她声称自己生的是女孩,就是怕,如果生了男孩,那必然要被追回。她曾叮嘱过我,如果有一天,她和儿子一起消失不见了,不必找她。她怕给我惹来麻烦。”
梅苏一直怕惹林瑛娘伤心,所以从不敢问“哥哥”的事情,原来,这里还有这一层故事。
“如果不是有这件事,我可能也不会让你女扮男装,也就不会有今日之辱了。”,林瑛娘抚摸着梅苏的手,哀痛道,“难道,你一辈子都要这样孤独终老吗?”
“娘亲,这些年你觉得孤独吗?”,梅苏抚摸着林瑛娘的脸庞,是什么时候起,皱纹爬上了娘亲的眼角呢?
林瑛娘摇头道:“傻孩子,有你就足够了。何况,这些年,我活得恣意快活,做我想做的事。我的前半生从来不敢想,能过上这样快活的日子!”
“娘亲,今日我遇到一位很特别的娘子,她叫阿陈,她和你很像。”
梅苏把今日的案子和林瑛娘说了说,“她说她固然也有为嗣子同祖考虑,但也是为了自己。这也算是媳妇熬成了婆,上头还没有老头子需要伺候,多好。”
林瑛娘振奋道:“原来咱们新繁县还有这样的娘子,我倒想认识认识呢!”
梅苏也笑了,“所以,娘亲,你们要熬,把老头子熬死,才能过得好日子,我一开始就能过上,我不是比你们更幸运吗?”
林瑛娘一愣,看向梅苏,见她笑得安然而平静,不禁心酸,“可是,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你却从来没有选择。是我,是我一开始就剥夺了你做小娘子的权利。”
梅苏拍了拍林瑛娘的手,站起来,走向窗边,抬头看向朗月,月亮的光芒虽不及日光明亮,却在黑夜里,为人们照亮脚底下的道路。
“小时候,我或许还埋怨过,想要漂亮的裙子,好看的首饰,一起玩的闺蜜。可是,读的书越多,我便越庆幸。这世界对小娘子的恶意远比对小郎君多,小娘子能做的事远比小郎君少。等到考中举人,做了县丞,我便更感谢娘亲。一桩桩案子,更让我明白,做女子的不易。如今,我有功名在身,有官职在身,能为百姓谋福,能给众多娘子做靠山,我觉得很好很好。”
林瑛娘沉默,她知道女儿已经想清楚了,多说无益,“好呀,梅苏,你刚刚说什么熬死了老头子,我就能过好日子!你是说我熬死了你爹吗?我看你爹是要从祖坟里跳出来和你争辩争辩了!”
林瑛娘伸手去呵梅苏痒痒,她开着玩笑,想要冲淡今夜微微哀伤的情绪。
梅苏深知娘亲的用意,也配合她,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笑倒在床榻上。
“娘亲,我准备收养嗣子了!”,突然,梅苏轻轻地道。
“什么?”,林瑛娘“忽—”地坐了起来。
“您说,刘绣娘的儿子怎么样?”
林瑛娘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梅苏道,“你怎么突然……,不,你……”
林瑛娘有点说不下去,她的女儿难道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和母亲了吗?
“苏苏,你先别急。我们再找找,或许,或许会有一个男人,愿意和你假凤虚凰,你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说到后面,林瑛娘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她泪意汹涌,鼻音浓重,却压抑着自己,笑道:“听听我都在说些什么傻话!”
“娘亲,人不可能什么都想要,总有取舍,我已经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