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在朝堂上那番毫不留情的驳斥与皇帝最终的定论,如同一道无形的禁令,暂时封住了那些公开的非议之口。然而,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此变得更加湍急、更加冰冷。
云芷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从暗处投来的目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它们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带着审视、猜忌,以及一种黏腻的、令人不适的窥探感。当她行走在宫道上,能察觉到两侧宫人迅速垂下的眼帘下,隐藏着未尽的窃语;当她前往刑部调阅户部主事案的更多卷宗时,那些官员表面恭敬,眼神却闪烁不定,带着一种混合了好奇与畏惧的疏离。
“妖女”的标签并未真正撕去,只是被强行按了下去,发酵在更深的阴影里。
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皇后的恨意绝不会因一次朝堂受挫而消散,只会如同被压抑的火山,积蓄着更恐怖的毁灭性能量。她折断了一枚明面上的棋子(高德禄),逼得对方暂时蛰伏,但也因此,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更险恶的暗箭之下。
而她与萧绝的关系……云芷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下是摊开的户部主事案的卷宗,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那夜月下,他低沉的话语——“宫中步步惊心,往后,澄瑞堂你可随时来去”——言犹在耳。那不是客套,而是一种近乎宣告的庇护,将她牢牢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也绑上了他的战车。
这份紧密,让她在危机四伏的宫廷中有了立足的基石,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盟友,却也让她成了皇后及其党羽更加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她在他身边越久,牵扯越深,所面临的危险就越大。
可奇怪的是,明明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心底某个角落,却生不出丝毫退缩之意。甚至……想到那双在月下显得不那么冰冷、甚至带了些许难以言喻深沉的眼眸,想到他不动声色递来的披风,想到他在朝堂上不容置疑的维护,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流,便会悄然漫过心间,带来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贪恋。
危险,却也让人……越是不想离开。
这种矛盾的心绪,如同蛛网,在她心底悄然缠绕。
“云姐姐?”萧宸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安,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云芷回过神,对上萧宸担忧的目光。他正坐在她对面,面前铺着画纸,颜料盘里的色彩已经调好,是准备继续学习绘画。
“我没事。”云芷收敛心神,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想到案子的一些细节。来,我们继续上次学的晕染技法。”
她拿起笔,蘸取清水和淡墨,在宣纸上示范如何通过水分的控制,让墨色产生浓淡干湿的丰富变化。萧宸学得很认真,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沉浸在笔墨的世界里。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萧寒的声音传来:“云画师,刑部派人送来了一些户部主事案的补充证物,说是……在整理旧档案库时偶然发现的。”
云芷与萧宸对视一眼,放下了笔。“拿进来。”
萧寒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不大的木匣,上面落满了灰尘,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确实年代久远。他将木匣放在书案上。
“送东西的人呢?”云芷问。
“已经走了,说是刑部一位老书吏找到的,因涉及已结案的旧档,不敢擅自处理,特送来请画师定夺。”
云芷打开木匣。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封泛黄的信件,一本边缘烧焦、字迹模糊的账册残页,以及……一枚用丝线缠绕、颜色暗沉,似乎曾被火焰燎烤过的铜钱。
又是铜钱!
云芷的心猛地一沉。她强自镇定,先拿起那几封信件浏览。信件内容多是些寻常的家常问候,落款是“友:文远”。而那名暴毙的户部主事,名叫周文远。
账册残页更是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数字和一些零散的货品名称,似乎与当年那笔漕运亏空有关。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枚铜钱上。与之前收到的两枚崭新、边缘锐利的铜钱不同,这一枚显得古旧,甚至有些破损,上面的字迹也磨损得厉害,但基本形制,尤其是那种握在掌心是隐隐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阴冷感,却如出一辙。
这枚铜钱,是和这些信件、账本残页一起被发现的?是当年案发现场遗留之物,还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如果是后者,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不仅知道她在查这个案子,甚至知道她在追查铜钱的线索!他们在用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将线索送到她面前,像是在进行一场猫鼠游戏,嘲弄着她的努力。
云芷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仿佛能看到一双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每一步反应。
“云姐姐,这个铜钱……”萧宸也注意到了那枚与众不同的铜钱,好奇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
“别动!”云芷下意识地低喝一声,一把将铜钱拿起,远离萧宸。
萧宸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眼中满是错愕和一丝受伤。
云芷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放缓语气:“这……这是证物,上面或许沾有不干净的东西,殿下还是不要碰的好。”
萧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手,但眼神依旧停留在那枚铜钱上,带着一丝本能的畏惧。
云芷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她看向萧寒:“送东西来的,确定是刑部的人?”
萧寒肯定地点头:“腰牌、文书都对得上,确实是刑部的差役。属下也暗中确认过,刑部档案库最近确实在整理旧物。”
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越是完美,越显得可怕。
对方已经将手伸到了刑部,能够如此精准地将这枚关键的、也可能是致命的“证物”,混在旧档案中送到她面前。这意味着,她查案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风雨欲来,而她已经置身于风暴眼中。
云芷将木匣盖上,对萧寒道:“这些东西我先留下研究。另外,麻烦你派人……不,你亲自去一趟,查一查刑部那位找到此物的老书吏,问问他还记得什么细节,尤其是关于这枚铜钱的。”
“是。”萧寒领命,转身离去。
书房内再次剩下云芷和萧宸。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浓密的乌云从远方堆叠而至,遮蔽了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前特有的沉闷和压抑。
山雨,终于要来了。
而这一次,她手中的画笔,将要描绘的,或许不再仅仅是案件的真相,还有那隐藏在铜钱背后,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阴谋轮廓。她与萧绝并肩而立,即将迎来的,是一场远比宫廷倾轧更加凶险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