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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沈砚秋已带着两名贴身衙役,踏上了米脂县西乡的土路。马蹄踏过干裂的田埂,扬起细细的尘土。路旁的村落,土坯房低矮破败,偶有面黄肌瘦的农户蹲在门口,用混浊的眼睛麻木地看着这一行官服人员经过。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牲口粪便的气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

这是他自那日“释放家丁”后,第一次大规模地离开县衙,深入乡村。王府管家赵德福那边暂时没了动静,知府的书信威慑似乎也告一段落。但沈砚秋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他不能坐等巡按御史,更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王书吏那条隐秘的查粮线上。他需要更全面地了解米脂,找到更多可以撬动僵局的支点。而赋税,这个关乎县衙命脉、也直接压在农户头上的巨石,无疑是他当前最能名正言顺插手,也最能触及地方势力根本的领域。

“老丈,今年收成如何?县里的赋税,缴得可还顺利?”沈砚秋在一个名为李家坳的村子口停下,下马走向一位正在艰难地劈着柴火的老农。那老农看起来年过六旬,背脊佝偻,手上的老茧厚得惊人。

老农见到官老爷,本能地想要跪下,被沈砚秋伸手扶住。他惶恐地搓着手,嗫嚅道:“回…回青天大老爷的话,今年…今年地里的收成,还不够交粮的…”

“哦?”沈砚秋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老农平齐,语气温和,“我记得朝廷正税是有定数的,即便收成不好,也不至于全缴了吧?”

旁边一个胆大些的中年农户凑过来,忍不住插嘴道:“大人您是不晓得!正税是没多少,可架不住这名目多啊!‘火耗’就要加收五成,还有什么‘脚耗’、‘鼠耗’、‘淋尖踢斛’的损耗,林林总总加起来,一石粮到了官仓,我们要缴一石五六斗!这还不算,‘鞋袜钱’、‘笔墨钱’、‘修仓钱’…这些杂七杂八的,哪一样不要钱?”

“是啊是啊,”又一个农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苦,“家里壮丁还要服徭役,不去就得交‘代役银’!地里刨食哪来那么多银钱?只能把口粮卖了,或者…或者向王老爷家借印子钱…”

“王老爷?”沈砚秋目光一凝,“哪个王老爷?”

“就是西乡的王大户,王有财老爷。”老农低声道,“他家和…和王府的赵管家走得近,家里田多,我们好多人的田,其实…其实早就典给他家了,只是还挂在我们名下种着,每年缴租子比缴税还重…”

沈砚秋心中了然。这就是“诡寄田粮”,乡绅利用权势,将农户的土地以典当、投献等形式纳入自己名下,或挂在王府这类享有赋税特权的地方,实际控制土地和收益,却逃避了大部分赋税,而沉重的税负则转嫁到那些失去土地或仅有少量薄田的农户头上。

他让衙役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仔细记录下这些农户所说的每一项苛捐杂税的名目、大致数额,以及他们提及的与王有财、赵德福相关的信息。他没有表明要立刻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听,认真地记。

随后几天,沈砚秋又走访了县内另外几个方向,情况大同小异。越是靠近水源、土地相对肥沃的地方,土地兼并和“诡寄”的现象就越严重。乡绅们通过种种手段隐匿田产,导致县衙账面上应收的田赋连年短缺,而为了完成上面的考成,官府就只能不断加重对那些还有名在册的“小户”的盘剥,形成恶性循环。

在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里,沈砚秋借着摇曳的油灯光芒,将连日来走访的记录整理汇总。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税目、数据以及关联的人名。他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记录,脑海中现代税收知识的框架与眼前明末地方税收的乱象不断碰撞、融合。

“火耗”本是弥补粮食运输、储存过程中的损耗,却被层层加码,成了官员胥吏中饱私囊的重要手段;各种“羡余”、“杂派”更是巧立名目,毫无规范可言;“诡寄田粮”则直接侵蚀了国家的税基。这不仅仅是贪腐问题,更是一套畸形的、不可持续的财政体系。

夜深人静时,沈砚秋独自在县衙书房内,铺开一张新的宣纸。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落墨。

首先,是“清丈田亩,核实丁口”。这是基础,必须弄清楚米脂县到底有多少实际耕种的土地,多少需要承担赋税的人丁。这一点,可以借助王书吏之前整理的那些旧账册和农户诉状作为突破口,先从矛盾最突出、证据相对清晰的区域开始试点清丈。

其次,“定火耗,禁羡余”。他计划设定一个相对合理的“火耗”附加比例,明令公示,严禁各级胥吏擅自加征。同时,将所有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的苛捐杂税,如“鞋袜钱”等,一律废除。

再次,“严查诡寄,均平赋役”。这是最难,也最关键的一步。需要顶着乡绅甚至王府的压力,将那些被隐匿、被“寄挂”的土地清理出来,重新纳入征税范围。同时,改革徭役征收方式,尝试推行“一条鞭法”的简化版,将部分徭役折银征收,减少对农户的直接役使。

他写得很快,思路清晰。这些措施融合了他对明代“一条鞭法”得失的理解,以及现代税收公平、效率的原则,虽然只是初步构想,但方向明确,直指米脂赋税混乱的核心。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这份《米脂县赋税厘革疏议》小心卷起。这并非正式的公文,而是他理清思路、准备后续行动的纲领。

第二天,他将王书吏唤来。

“王先生,这是我这几天琢磨的关于赋税的一些想法,你看看。”沈砚秋将卷轴递过去,“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先摸清米脂真实的‘家底’。你根据县衙现有的档案,特别是十年内的旧册,再结合我们这次走访的情况,核算一下,按照朝廷正税额度,米脂县理论上每年应征收的田赋、丁银总额是多少?再对比一下近三年来,县衙实际入库的数额,看看缺口有多大。”

王书吏展开卷轴,越看神色越是凝重,眼中也渐渐放出光来。“大人…您这章程,若真能推行,实乃米脂百姓之福啊!只是…”他兴奋之余,又不无担忧,“清丈田亩,严查诡寄,这…这触动的是所有乡绅,乃至王府的利益,恐怕…”

“我知道。”沈砚秋平静地点点头,“所以要先核算清楚。有了确切的数据,我们才能知道缺口到底有多大,才能知道那些乡绅、还有王府,到底通过这种方式,逃避了多少本该属于朝廷的赋税。这就是我们将来和他们谈判,或者…斗争的底气。”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我们现在明面上不再与赵德福硬碰,转而梳理赋税,在那些人看来,或许是退缩,或许是转移目标。他们或许会观望,或许会阻挠,但绝不会想到,我们真正要动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王书吏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卷轴收好。“老夫明白了。核算账目之事,交给老夫。只是这需要时间,而且…县衙里能完全信任、并且精通算学的人手,实在不多。”

“无妨,仔细为上,稳妥第一。”沈砚秋叮嘱道,“此事机密,除你之外,暂不宜让更多人知晓详情。”

王书吏领命而去。书房内恢复了寂静,沈砚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他自己拟定的《疏议》上。赋税改革是一条比直接查抄贪腐更艰难、更漫长的路,因为它触及的是整个利益格局。但这也是扎根地方,真正掌握实权,为民请命的必经之路。

他想起巡按御史回信中那句“暗中收集”,想起王书吏正在秘密进行的赈灾粮调查。明线与暗线,整顿吏治与厘清财政,这几条线必须齐头并进。而赋税这条明线,一旦开始推动,必然会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怎样的涟漪,引来何种的反扑?那些依靠旧有规则吸血的乡绅们,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利益被触动。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前方隐约浮现的,更为错综复杂的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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