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沈砚秋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如同他此刻纷乱却必须理清的心绪。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唯有偶尔传来的更梆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桌上,左边是张慎言送来的盐税账册,右边是崔应元丢下的军饷旧档,如同两道催命符,又像是两座等待攀越的险峰。
苏清鸢安静地坐在另一侧,面前铺着那张巨大的宣纸,上面已被她用细毫勾勒出复杂的线条与标注,正是她初步梳理的近几年西北军饷流向草图。她的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但眼神依旧专注。
沈砚秋没有先去碰那些具体的账目数字。他取过一张新的宣纸,提起一支兼毫笔,饱蘸浓墨,却悬在纸的上方良久未落。脑海中,前世所学的经济学原理、税收模型与这个时代残酷的现实相互碰撞、磨合。
“阿鸢,”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有些沙哑,“若将天下盐商,按其家资粗略分为三等,你以为该如何划分?界限又该定在何处?”
苏清鸢抬起头,略一思索,答道:“盐商豪富,寻常者家资亦不下数万两。依妾身浅见,家资五十万两以下者,可视为中小盐商,多依托地方乡绅,亦是东林根基所在;五十万两至百万两者,已算一方巨贾,与朝中各方势力皆有牵连;至于家资百万两以上者……屈指可数,无不与顶尖权贵、乃至宫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本身便是白手套。”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只是粗略划分,具体各家底细,还需细查。”
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苏清鸢对人情世故与经济底细的洞察,总是能切中要害。他手腕终于落下,笔走龙蛇,在宣纸上方写下“盐商资产分级图”七个字,随即在下方画出三条粗线,将纸张分为三个区域。
“既然如此,我们便在这‘分级’上做文章。”沈砚秋的笔尖点在最高一栏,“对家资百万两以上的顶级盐商,在其原有盐税基础上,增税一成。”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清鸢微微吸气:“大人,此举无疑会触动那些顶尖豪商及其背后势力的利益,他们岂会甘心?”
“他们不会甘心,但这是阳谋。”沈砚秋笔尖移动,在中间一栏写下,“家资五十万至百万两者,维持原税,一分不加。”接着,笔尖落到最下一栏,“家资五十万两以下者,减税半成。”
苏清鸢看着那清晰的“增、持、减”三策,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大人是想……分化盐商?稳住中小盐商,便是稳住了东林党的基本盘,张侍郎那边虽不喜我们动大盐商,却也无从激烈反对。而集中力量,只针对最顶层的少数几家加税?”
“不错。”沈砚秋放下笔,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顶级盐商数量少,但家资雄厚,一成税收,数额已然可观。更重要的是,他们与阉党关系更为密切,崔应元等人没少从他们那里拿好处。我们动这一部分,看似冒险,实则……”他冷笑一声,“也是在试探阉党的底线,更是将矛盾引向该去的地方。”
他重新执笔,在图纸旁边空白处写下“多缴多返”四个字。“增加的税款,名义上全部用于补充辽东军饷,账目必须清晰,可供核查。而减免的税款,以及未来可能从大盐商那里多收的部分,我们可以提议,以‘棉纺、军屯补贴’的形式,返还给地方,尤其是我们经营过的米脂、以及西北边镇。”
苏清鸢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如此一来,减免税负的中小盐商得了实惠,自然会支持或至少不强烈反对此策。而返还的税款用于棉纺、军屯,既能促进民生,稳固我们在地方的影响,又能间接增强边镇自给能力,减少对朝廷拨饷的完全依赖……大人,此策若成,可谓一石数鸟!”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但随即又蹙起眉头,“只是,如何让朝廷,让陛下相信,这些返还的税款能切实用于民生与军屯,而非被层层盘剥?又如何确保,那些被增税的大盐商不会狗急跳墙,与阉党更紧密地勾结,反噬于我们?”
“所以,这只是初步构想。”沈砚秋目光沉静,“具体细则,核算方法,监督流程,都需要精心设计。尤其是监督,或许可以引入巡按御史不定时核查,或让地方官学、有威望的耆老参与见证。至于阉党和那些大盐商的反扑……”他眼神微冷,“这是必然的。但只要我们方案本身站得住脚,能为朝廷带来实利,能缓解陛下的燃眉之急,就有了立足的根基。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右边那摞军饷旧档,“崔应元不是要我核‘常例’吗?那我就好好给他核一核!这盐税新策若行,增加的饷银能部分填补西北军饷的常规缺口,他那个‘三成常例’就更显得荒唐和致命。届时,我看他还有何脸面再提!”
思路至此,豁然开朗。沈砚秋不再犹豫,就着烛光,开始在那张“分级图”下详细罗列起来:各等级盐商的界定标准、具体税率的微调空间、税款征收与分配的流程设想、可能遇到的阻力及初步应对……他写得很慢,字迹却异常清晰有力。
苏清鸢也重新埋首于她的军饷流向图,不时与沈砚秋交流几句,将西北边镇历年因饷银不足引发的局部动荡、士兵怨言等零星信息标注上去。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记录,在未来都可能成为击破“常例”借口的弹药。
夜深了,烛火燃尽了一根,又换上一根。窗外隐约传来了鸡鸣声。
沈砚秋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桌案上,那份初步的“盐税分级征收与军饷补充策”已经成型,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但核心骨架已然搭建起来。这是一条试图在东林与阉党夹缝中劈开的险路,不彻底依附任何一方,却又试图利用双方的矛盾和帝国的实际需求,为自己,也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天快亮了。”苏清鸢轻声道,声音里带着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沈砚秋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冷的晨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东方天际已露出些许鱼肚白。
“是啊,天亮了。”他低声回应,目光却越过院墙,投向那皇城的方向。这份方案,能否被采纳?朝堂之上,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此刻,他手中这份墨迹未干的方案,便是他闯入这中枢博弈场的第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