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实证立论破危局
沈砚秋立在文华殿冰凉的青砖上,脊背挺得笔直,袖中的指尖却已掐入掌心。魏忠贤那声“通敌误国”的斥责犹在殿梁间回荡,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悬于颈侧。三日,他只有三日。这不是考较,是杀局。
他没有即刻辩驳,反而在满殿或讥诮、或怜悯、或冷漠的目光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意。脑海中飞速掠过苏清鸢昨夜送来的那叠账册副本,还有徐光启那句沉甸甸的提点:“阉党欲借军粮发难,破局之钥,不在辩白,在实证。”
“臣,惶恐。”沈砚秋终于开口,声音清朗,不见半分慌乱。他先是对御座方向躬身一礼,旋即转向面色阴鸷的魏忠贤,目光平静无波,“九千岁忧心边军粮秣,此乃国本之虑,臣感佩。然,‘年年调粮,边军无粮’之责,臣不敢独领,亦不能领。”
“哦?”魏忠贤拖长了语调,嘴角扯出一丝冷嘲,“沈郎中是觉得,咱家冤枉你了?”
“非是冤枉,而是未察全貌。”沈砚秋不疾不徐,从袖中取出一本装订工整的册子,双手高举过头,“此乃天启四年至今,辽东军粮调拨、运输、核销全录,经户部、兵部、辽东督饷衙门三方核验,皆有存档可查。请陛下、九千岁过目。”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快步上前接过,先呈予魏忠贤。魏忠贤随意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数字让他眉心蹙起,不耐地甩给身旁的秉笔太监。那太监倒是细心,指尖顺着条目一行行点下,脸色渐渐变了。
沈砚秋不等他们发问,已然朗声陈述,每一个字都清晰得砸在殿柱上:“册录明细,历年调往辽东之粮,账面足额,然实际入库,仅得七成。其中,路途遥远,漕运翻船、鼠耗虫蚀,加之山贼流寇劫掠,此一项,年损一成半至两成,此乃‘运输损耗’。”他稍顿,目光扫过几位曾督办过粮运的官员,那几人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再者,”沈砚秋声音微沉,“粮秣入库前,经手官吏层层克扣,以次充好,沙土掺谷,霉米换新粮,此一项,年损至少两成!此非臣空口妄言,辽东巡按御史去年密奏中曾提及‘军粮多杂质,士卒腹鸣如雷’,兵部职方司亦有记录,去岁宁远卫因粮质低劣,险些酿成营啸!”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声。克扣军粮是官场潜规则,但被如此直白地在御前掀开,还是头一遭。几个阉党官员脸色难看,眼神不善地盯向沈砚秋。
“沈砚秋!”魏忠贤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尖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户部、兵部官员贪墨吗!证据何在!”
“臣并非指责任何一部、任何一人,”沈砚秋应对从容,他早已料到有此一问,“臣所言,乃是积弊。账目在此,损耗比例历历在目。若九千岁与诸位大人认为此账不实,可即刻派人封存辽东、户部、兵部相关账册,三方核对,一查便知。”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个人指控转化为对制度的质疑,反而让急于撇清的魏忠贤一时语塞。彻查?那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多少他自己的人?
崇祯皇帝高坐龙椅,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手指轻轻敲着御案,看不出喜怒。但他没有打断沈砚秋,这便是默许他继续说下去。
沈砚秋心知火候已到,话锋陡然一转:“然,即便厘清积弊,堵住贪腐,辽东土地贫瘠,本地所产粮草不足以供养十数万边军及数十万军户,此乃根本之困!长途转运,损耗巨大,非长久之计。欲解此困,唯有于辽东本地,大力推行军屯,增产自给!”
“哼,说得轻巧!”魏忠贤身侧一名绯袍官员嗤笑出声,“辽东苦寒,土地硗薄,除了高粱、粟米,还能种什么?产量低微,杯水车薪!”
“王侍郎所言,是旧日之见。”沈砚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再次从袖中取出一份略显粗糙、却绘制清晰的图册,这一次,他直接面向崇祯,“陛下,臣有一物,或可解此难题。此乃‘玉米’,亦称玉蜀黍。耐旱、耐贫瘠,不择地力,山坡旱地皆可种植。其亩产,”他刻意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落入皇帝耳中,“可达五石以上,远超小麦、高粱!”
“五石?”崇祯的身体微微前倾,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这个数字,对于为粮食愁白了头的皇帝而言,冲击力太大了。
“荒诞!”王侍郎厉声驳斥,“此乃西洋异草,形制古怪,岂可作军粮?若有不测,毒害将士,动摇军心,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沈砚秋毫不退缩,将图册举得更高:“陛下,此物绝非异草毒物。徐光启徐大人曾于其《农政全书》手稿中详述此物,言其‘生地瓦砾山场皆可植’,‘丰产可济荒’。且,”他目光扫过魏忠贤,语速加快,“此物已在陕西米脂县试种成功!去岁米脂军屯所植玉米,亩产确达五石又三斗!此事,米脂县丞、当地军户皆可作证,账册记录完备,臣已命人快马送入京中,不日便可呈送御前!”
他抛出“米脂试种成功”这个重磅实证,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徐光启的声望,加上实实在在的亩产数据,顿时让“西洋异草”的指控显得苍白无力。一些原本作壁上观的东林党官员也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或许不喜沈砚秋的“独善其身”,但若能解决辽东军粮,于国有利,他们乐见其成。
魏忠贤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没想到沈砚秋不仅拿出了军粮损耗的详细账目,堵住了“办事不力”的罪名,更抛出了“玉米增产”这个他闻所未闻的破局之策,且有理有据,连试种成功的例子都搬了出来。他死死盯着沈砚秋,眼底杀机一闪而逝。这小子的准备,实在太充分了!
沈砚秋感受着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心头凛然。他知道,账目和玉米只是暂时挡住了明枪,魏忠贤及其党羽的暗箭,绝不会就此停止。他稳住呼吸,将图册恭敬置于太监再次递来的托盘中,沉声道:“陛下,军粮之弊,在于转运损耗与吏治不清;军粮之本,在于辽东自产。臣愿立军令状,若准臣于辽东推行玉米军屯,一年内,可使辽东军粮自给率提升三成以上!若不能,臣甘愿领受‘通敌误国’之罪,万死不辞!”
话音落下,文华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身上。崇祯看着托盘中的账册和图册,又看了看殿下那个身形挺拔、目光坚定的臣子,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最后一下。
“沈卿,”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透出决断,“将你的‘玉米’,还有那军屯细则,给朕详细道来。”
殿外的天光透过高窗,落在沈砚秋官袍的补子上,映出一小片明亮的色泽。他知道,第一关,算是险险过了。但魏忠贤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盘踞暗处,提醒着他,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快,更稳,在阉党的下一次毒计袭来前,将玉米的根,深深扎进辽东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