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刚触到新绘制的红衣大炮改良图纸，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看见苏清鸢快步走进值房，素来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大人，”她将一张折叠的纸条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刚从司礼监流出，魏忠贤拟定的‘东林党外围清算名单’……上面有您的名字。”
沈砚秋捻着图纸边缘的手指顿住。窗外是暮春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桌案，将那张薄薄的纸条映得透亮，也照出苏清鸢眼底未散的惊意。他沉默一瞬，伸手展开纸条。墨字清晰，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靠前的位置，理由简单粗暴——“结交东林逆党徐光启，屡行悖逆之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他刚借通敌诬陷案洗清冤屈，掌控了辽东军备督查之权，阉党的反击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绝。这不是崔应元那种粗糙的构陷，而是魏忠贤借着皇帝对东林党的清算大势，要将他连同杨涟、左光斗等人一并碾碎。
“消息确实？”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司礼监当值的小太监是徐大人早年接济过的孤儿，他冒死抄录送来，应当不假。”苏清鸢语速很快，“名单已呈送魏忠贤批复，一旦用印，锦衣卫随时可能拿人。”
沈砚秋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火舌舔舐，瞬间化为灰烬。他看着飘落的余烬，脑中飞速盘算。硬抗？此刻的魏忠贤权倾朝野，捏着东林党案的尚方宝剑，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求援徐光启？徐先生自身已是东林党重点清查对象，求援只会将两人更快地绑上死路。
他踱到窗边，目光落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枝叶在微风里轻晃。必须暂避锋芒，但不能是毫无价值的退缩。他需要找到一个支点，一个能让魏忠贤觉得“留着他比除掉他更有用”的支点。
“魏忠贤最近最关心什么？”他忽然问。
苏清鸢略一思索：“辽东军备。崔应元倒台后，他在兵部的掌控力减弱，且陛下对辽东战事愈发心急，他需要能尽快拿出军备改良成效的人。”
沈砚秋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对了，就是这里。他之前绘制的红衣大炮改良初稿，虽未完善，但思路新颖，正可拿来一用。这不是屈服，是战略性的迂回。
“清鸢，备车。”他转身，语气决断，“我去一趟魏府。”
苏清鸢瞳孔微缩：“大人，此时去魏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罗网早已布下，等着我们钻。”沈砚秋整理了一下官袍的襟口，动作不疾不徐，“与其坐等锦衣卫上门，不如主动走进他的视线。他想要军功稳固权势，我就给他一个看得见的希望。只要他觉得我还有用，清算名单上的名字，就可以是‘笔误’。”
---
魏忠贤的府邸门前车马稀落，与往日巴结者络绎不绝的景象大相径庭，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沈砚秋递上名帖，门房显然得了吩咐，并未阻拦，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僻静书房。魏忠贤并未着官服，只一身暗紫色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屋内檀香浓郁，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威压。
“沈侍郎，”魏忠贤眼皮未抬，声音尖细平直，“咱家还以为，你此刻正该在兵部忙着督查军备，怎么有闲心来咱家这陋室？”
沈砚秋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下官蒙皇上信重，授以督查辽东军备之职，不敢有片刻懈怠。近日偶得一些浅见，或可助九千岁解辽东军备陈腐之困，特来献上。”他双手奉上一卷图纸，正是那份红衣大炮改良初稿。
魏忠贤这才抬眼，目光如针，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卷图纸上。他并未立刻去接，只淡淡道：“哦？沈侍郎有心了。不过，咱家听说，你与那徐光启过从甚密，他如今可是戴罪之身……”
图穷匕见。
沈砚秋心头凛然，面上却愈发恭谨：“下官与徐大人，往日只因探讨农政、军械有些往来，皆为公务。下官深知，如今朝局，唯有紧跟九千岁，实心用事，方能不负圣恩，为大明尽忠。”他刻意将“实心用事”咬得重了些，同时将图纸又往前递了半分。
魏忠贤盯着他，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他伸手接过图纸，漫不经心地展开。图纸上勾勒的炮管结构、膛线示意、装填机关确实与他以往所见不同，旁边还有简明的射程与威力推演数据。
“有点意思。”魏忠贤的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若依此图，真能缩短装填时间，增加射程？”
“下官愿立军令状。”沈砚秋斩钉截铁，“只需工匠配合，材料充足，三月内必出样品，请九千岁与陛下亲验。若不成，下官甘愿领罪。”
书房内静了片刻，只有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魏忠贤的目光在沈砚秋低垂的头顶和图纸之间来回扫视。他在权衡。一个能办事、肯低头、还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的沈砚秋，比起一个彻底撕破脸、可能鱼死网破的沈砚秋，哪个更符合他当下的利益？尤其在这个崇祯对东林党动手，却又急需辽东军功来稳定朝野人心的微妙时刻。
“起来吧。”魏忠贤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既然沈侍郎有这份为国效力之心，咱家岂能不成全？这图纸，咱家暂且收下。你回去好生操办，尽快拿出成效。至于徐光启那边……”他拖长了语调，“公务往来无妨，但要注意分寸，莫要惹来非议。”
沈砚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知道暂时过关了。他再次躬身：“下官明白，谢九千岁指点。”
退出魏府书房，初夏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沈砚秋才发觉后背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一片。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门，魏忠贤最后那句“注意分寸”还在耳边回响。这不过是暂时的喘息，阉党的杀机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
他快步走向等候的马车，苏清鸢掀开车帘，眼中带着询问。
“暂时无碍了。”沈砚秋坐进车内，简短说道，随即吩咐车夫，“去徐府。”
苏清鸢一怔：“大人，魏忠贤刚说了要注意分寸……”
“正因为他说了，我才更要去。”沈砚秋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不仅要光明正大地去，还要让他知道我去过了。有些线，不能断。清鸢，回头将我们之前查到关于魏良卿和崔呈秀的那些‘小事’，找个机会，透给宫里能直达天听的人。”
马车在渐沉的暮色中辘辘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声音沉闷。沈砚秋睁开眼，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名单的惊雷虽暂时引开，但脚下的路，依旧遍布荆棘。他需要更快，更稳，在阉党的獠牙再次落下之前，握住足以自保，乃至反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