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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五年春,洛阳

大将军府凌云阁内,烛火摇曳,将司马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晦明不定的心境。他刚刚批阅完一份来自淮南的奏报,是关于春耕与军屯安置事宜的。朱笔落下最后一个批注,他便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深深陷进坐榻里,阖上了双眼。

并非疲倦,而是左眼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针扎火燎般的剧痛,连带着左侧太阳穴也突突直跳,视野里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翳。

这该死的眼疾!

是在去岁寒冬,东兴败绩的消息传回洛阳,他一面要强压着吐血的感觉处理善后,一面要应对朝野间那些或明或暗的非议与弹劾,连续十余日不眠不休,在极度的焦虑与震怒之下,这顽疾便如同毒蛇般骤然噬咬上来。太医令战战兢兢地诊断,说是“肝火上炎,风邪侵目,郁结于瞳子髎”,开了无数清心去火、疏肝明目的方子,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却始终是治标不治本。这病根,如同他权力基座下的裂隙,平日里深藏不露,一旦他心神激荡,思虑过甚,便会发作起来,提醒着他这看似稳固的权位之下,潜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

他伸出微颤的指尖,死死按压着左侧的睛明穴,直到那阵令人烦躁的抽痛稍稍缓解。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月前嘉福殿上的那一幕。

那个名叫郭修的魏国降人,冒险刺杀了蜀汉的大将军费祎。消息传回,朝野哗然。在议论如何褒奖时,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曹芳,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切。司马师至今还记得曹芳,那几乎抑制不住的、咏叹般的语调:

“……郭修历险刺祎,勇过聂政,功逾傅介子,可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典范!朕心甚慰!”

当时,司马师顺水推舟,出列奏请,以极高的规格酬此“大功”:“臣请陛下追封郭修为长乐乡侯,食邑千户,谥曰‘威侯’。其子嗣承袭爵位,擢为奉车都尉,另赐银千鉼,绢帛千匹,以彰其忠烈,励天下之士。”

这份封赏,厚重得远超常格,近乎荒谬。满殿文武,谁人不知?刺杀敌国一权臣,于两国兴衰之战局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实在算不得什么定鼎乾坤的泼天功绩。然而,曹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发自内心地赞同了他的提议,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司马师许久未曾见过的、真实而快意的笑容。

那一刻,司马师心如明镜。曹芳真正高兴的,绝非郭修刺杀了费祎,而是费祎这柄一直悬在姜维头顶的“锁”终于断了!皇帝在热切地盼望着,盼望着那个被解开了束缚的姜维,能成为一头搅动西陲的猛虎,最好能让他司马师顾此失彼,焦头烂额。这其中的险恶用心,司马师岂能不知?但他依然要厚赏,不仅要赏,还要大张旗鼓,极尽荣宠。他就是要借此告诉所有还在骑墙观望的势力,无论功绩大小,只要肯为他司马氏效力,便能得到人臣极致的富贵与名位。在权威因东兴之败而受损的当下,他太需要这样的手段来收买人心,稳固局面了。

“大将军。”一个清朗而略带紧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心腹中书侍郎钟会。

司马师缓缓睁开眼,右眼视线锐利如常,左眼却依旧带着恼人的模糊。他沉声道:“进来。”

钟会推门而入,步履比平日略显急促。他手中捧着两卷颜色迥异的加急军报,一封来自陇右,一封来自淮南。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大将军,”钟会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屋内的平静,“西线急报,还有……东线。”

司马师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扫过那两卷决定帝国命运的帛书,仿佛在看两条吐信的毒蛇。他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念。”

钟会深吸一口气,展开第一封来自西线的军报,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凌云阁内:

“据南安太守郑伦六百里加急:蜀汉卫将军姜维,趁我淮南新败,关中空虚之际,尽起蜀中精锐数万,自汉中出石营,绕行羌道,经董亭突然出现在陇右腹地!现已将我陇西重镇南安郡团团围困!南安城防尚固,然蜀军攻势甚急,羌骑助阵,情势万分危急,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汉中,蜀军大营,中军帐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肃杀与亢奋的气息。昔日大将军费祎主张的“保境安民,休养生息”的保守氛围早已一扫而空。卫将军姜维,一身玄甲,按剑立于巨大的陇右舆图之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帐下济济一堂的将领。

他的声音沉痛,却带着钢铁般不可动摇的决意,在帐内回荡:“费公不幸,为魏贼所害,此乃国之大殇,汉室之巨恸!维,每思及此,五内俱焚!此仇必报!”说至此处他语气陡然变得激昂,“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乃武乡侯之遗志,亦是我等毕生之夙愿!”

他猛地回身,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南安位置:“今者,天赐良机!魏贼东线新败于吴,士气低落,名将折损;其执政司马师,初掌大权,内部不稳,此正是我用武之时!我欲兵出石营,直趋南安,扼其陇道咽喉,断其关中与凉州之联系。一旦南安克复,则陇西震动,凉州可图!届时,我大军便可东向以窥长安,完成武乡侯未竟之业!”

他的目光灼灼,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的火焰。费祎之死,对他而言,固然是悲痛,但何尝不是卸下了束缚他手脚最沉重的一道枷锁?那个始终限制他兵力,告诫他“不如保国治民,谨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的费祎不在了。如今,他终于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倾尽全力,去实现那“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梦想。

“诸君!”姜维声如洪钟,“谁愿随我,立此不世之功,青史留名?”

帐下,张翼、廖化等宿将,虽面露忧色,但更多如夏侯霸等,以及一众少壮派将领,早已热血沸腾,轰然应诺:“愿随将军,扫平魏贼,兴复汉室!”

大将军府凌云阁内

钟会顿了顿,脸上血色又褪去几分,展开第二封染着淮南风尘的军报,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扬州都督毋丘俭急报:吴太傅诸葛恪,挟去岁东兴大胜之余威,不顾其国内反对之声,一意孤行,尽起江东精锐,水陆并进,号称五十万,实亦不下二十万之众!吴军已出巢湖,其兵锋……其兵锋直指我淮南重镇——合肥新城!新城守将张特已严阵以待,然敌众我寡,悬殊巨大,淮南危若累卵,恳请朝廷火速定夺!”

建业,太傅府,议事大堂。

气氛与此地春光融融的景象截然不同,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诸葛恪高踞上首,身着一袭绣着繁复纹章的紫色朝服,面色红润,意气风发,顾盼之间,睥睨自雄。他刚刚将一枚代表最高兵权的虎钮金印,重重按在了一份详尽的北伐方略之上,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断。

“诸公勿复多言!”诸葛恪洪亮的声音压过了堂下些许的窃窃私语,“司马师小儿,去岁东兴一败,早已丧胆!我江东儿郎,锐气正盛,舟师之利,冠绝天下!今我携大胜之威,举国北进,正应乘胜追击,一举克复淮南,饮马淮水!岂能效仿当年,划江自守,徒耗岁月?”

老将丁奉眉头紧锁,出列拱手,声音沙哑却沉稳:“太傅!东兴之胜,赖将士用命,天时相助。然魏国根基深厚,司马师非易与之辈。我军虽众,然劳师远征,补给漫长。不如稳扎稳打,先巩固东兴战果,徐图进取……”

“丁承渊!”诸葛恪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汝老矣,何故怯战如此?岂不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士气可用,正当一往无前!若依汝等迁缓之策,岂非坐失良机?”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欲言又止的重臣滕胤,以及几位面带忧色的将领,语气愈发骄狂:“我意已决!此番北伐,不仅要夺地,更要寻歼魏军主力,打出我江东数十年来未有之威风!”

他心中计算的,远不止战场胜负。东兴大捷,将他推上了权力的顶峰,但也引来了如卫将军孙峻等宗室更为深刻的忌惮。他需要一场更大、更辉煌的胜利,来彻底压服所有反对声音,铸就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甚至……超越其叔父诸葛亮的千古功业与名望!江东的战船,已在巢湖遮天蔽日;精锐的士卒,正磨砺兵刃,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北渡长江,将这江东的野心,烧向中原。

凌云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钟会念完了最后一份军报,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敢去看司马师的脸色。空气中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宫城内巡夜卫士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声。

“蜀将姜维,兵围南安……”

“吴太傅诸葛恪,率众二十万,进逼合肥新城……”

钟会的声音早已消失,但那一个个字,却如同烧红的铁钉,一枚枚钉入司马师的脑海,钉入他的心脏。他最担忧、也最不愿看到的局面,终究还是以最猛烈、最致命的方式到来了。东西两线,几乎同时燃起冲天烽火,这已不是寻常的边患,而是足以倾覆社稷的灭顶之灾!

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巨幅天下舆图前。左眼的模糊让他看东西带着恼人的重影,但他依旧精准地找到了那两个此刻牵动着帝国命运的地点——西线的南安与东线的合肥新城。他的目光在这两个名字上来回移动,冰冷而专注,仿佛能穿透这薄薄的绢帛,看到陇右城下蜀军如林的枪戟,看到淮南水面上吴军蔽日的帆樯。

他能清晰地想象到,此刻的嘉福殿深处,那年轻的皇帝曹芳,在初闻惊讯的短暂惶恐之后,心底会泛起怎样压抑不住的、近乎扭曲的狂喜与兴奋!这四面楚歌、危如累卵的局势,不正是曹芳翦除他司马氏的最佳时机吗?皇帝恐怕正在心中默祷,祈祷着姜维能攻克南安,诸葛恪能踏平新城,只要他司马师在外战中再次惨败,那么,那些蛰伏的宗室、那些表面上恭顺却心怀异志的旧臣,便会立刻在曹芳的旗帜下聚集起来,将他司马氏碾为齑粉!

一股混杂着愤怒、耻辱、以及巨大压力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那冰冷外壳的束缚。东兴之败的耻辱尚未洗刷,新的、更响亮的惊雷,却已连环炸响!

他猛地转身,面向钟会,脸上所有的情绪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取代,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中,闪烁着孤狼般决绝的寒光。

“召虞松、傅嘏、贾充来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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