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下那条本就摇摇欲坠的长凳,“哐当”一声砸在泥地上,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谢文奕吓得一个哆嗦,哭声都噎住了。
谢文允也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爹……?”谢文奕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声。
谢澜之没理会倒下的凳子。
他大步走到炕边,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轻轻按在了谢文奕瘦小的肩膀上。
他的眼神灼灼,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
“奕儿,别怕。”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娘……她没有不要你。她只是……只是对爹太失望了。是爹做得不好,让她伤心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说服两个孩子:“爹知道错了!爹会改!爹会让她看到爹的诚意!爹会去求她原谅!爹会把一切都处理好!让她知道,爹不是她说的那种人!”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奕儿没错,你是好孩子!你娘只是一时生气!等爹去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原谅我们,一定会接我们回去的!”
“真的吗?”谢文奕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重新点燃的小星星,他猛地坐起身,小手紧紧抓住父亲按在他肩头的大手,“娘真的只是一时生气?不是不要奕儿了?爹爹去求娘,娘就会让奕儿回去了?像以前一样?有热炕睡?有饺子吃?有娘讲故事?” 他急切地问着,小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仿佛父亲的话就是唯一的救赎。
“真的!”谢澜之斩钉截铁地回答,语气无比坚定,仿佛在立下一个生死军令状,“爹向你保证!天一亮,爹就去找她!爹会把一切都解决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说服”沐颜汐,一家人重归于好的画面。
他甚至开始盘算,该用什么态度,该说什么话,该拿出什么“诚意”……
他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挽回”蓝图中,忽略了炕沿另一边,那个始终沉默的大儿子。
谢文允抱着膝盖,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爹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小小的心口反复切割。
失望?一时生气?
不……不是的。
他比谁都清楚。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沐姨在爹爹道歉时眼中冰冷的嘲讽;
他看到了她在自己跪下乞求时,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眼神;
他更看到了她最后看向他们父子三人时,那片彻底的、如同看陌路人般的空茫。
那不是失望,不是生气。
那是……划清界限。
是斩断。
是彻底的放下和放弃。
像丢掉一件无用的、甚至是碍眼的旧物。
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我会让你们父子团聚的。”
“以后,你们自己的日子,自己过。”
“带好你弟弟。”
沐姨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他心上。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解脱。
她早就想放下了。
他和弟弟,不过是她心软时暂时收留的包袱。
如今,包袱还给了该背的人,她终于可以轻装前行了。
他们护着爹爹的举动,或许只是给了她一个顺理成章、彻底斩断的理由罢了。
爹爹还在幻想挽回。弟弟还在天真地以为沐姨只是生气。
只有他,谢文允,这个五岁多的、过早尝尽世态炎凉的孩子,清晰地看到了那扇温暖的门,已经在他面前轰然关闭。
并且,永无再开的可能。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冰冷的绝望,像沉重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心口疼得厉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哭,嚎啕大哭,像弟弟那样。
可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石头,又干又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却被他死死咬着下唇,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能哭。哭了也没用。
沐姨不会回来了。
那个温暖的、有饺子香、有笑声的小院,再也不是他们的家了。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包袱,那里面是沐姨最后给他们的、几件单薄的换洗衣物。
冰冷的布料贴着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悲伤和寒冷,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谢澜之还在低声安抚着重新燃起希望的谢文奕,描绘着“明天”的美好图景。
他的声音在破败冰冷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与这残酷的现实格格不入。
阿福缩在角落,听着将军那近乎呓语的保证,看着大公子那无声颤抖的、绝望的背影,只觉得这年关的寒夜,从未如此漫长,如此冰冷刺骨。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不知何时彻底沉寂了。
浓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笼罩着这座孤岛般的小院。
只有那盆劣质的黑炭,还在苟延残喘地释放着呛人的烟气和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红光。
希望与绝望,幻想与清醒,在这破败的寒窑里无声地交锋、撕扯。
新年的第一缕微光,尚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艰难地挣扎。
大年初一的寒风,比除夕夜更添了几分凛冽的肃杀之气。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倾泻下更重的雪来。
清河村那几间破败的土坯房顶,积着厚厚的雪,几缕稀薄的炊烟在寒风中挣扎着升起,很快就被撕扯得无影无踪。
谢澜之带着谢文允和谢文奕,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这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院子。
院门歪斜着,门槛早已腐朽不堪。
院子里同样覆盖着肮脏的积雪,几片冻得发黑的烂菜叶嵌在雪泥里,角落里堆着些不知名的破烂家什,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