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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半阙河山 >   第61章 神作

“砰!”

房门被阿六重重甩上,那力道震得房间都嗡嗡作响,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车院内的一片尴尬和死寂。

阿修罗庞大的身躯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脖子上的骷髅骨珠“哗啦”轻响。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荣安的脸色,那张凶悍的面容此刻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憨气,瓮声瓮气地打破了沉默。

“阿安……”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笨拙的试探:“老实说,官家……是不是因为你这手神鬼莫测的画技,才破天荒认你当那劳什子郡主的?”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官家可是出了名的丹青圣手!听说他画的鸟儿,连真鸟都忍不住要凑上去啄两口!画的石头,那棱角都能硌疼人的眼!你那画……比真的还像真的,官家看了,指不定龙心大悦……”

荣安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抽搐。

宋徽宗赵佶?

那位沉迷艺术、荒废朝政的“道君皇帝”?

他的艺术造诣确实登峰造极,创“瘦金体”,精工笔花鸟,设画院,定品评,引领一代风尚。可他那双能分辨毫厘之差的丹青妙眼,却偏偏看不清这江山社稷早已千疮百孔,烽烟四起!

方腊在东南燃起滔天烈焰,金人在北境磨刀霍霍,而他呢?或许正端坐艮岳,对着新得的奇石异兽挥毫泼墨,沉浸在“丰亨豫大”的虚幻盛景之中。艺术上的绝顶天才,政治上的绝世昏君,何其讽刺!

而她的画……当然没有什么艺术成分可言,要的就是个视觉冲击而已。

“先别管官家了……”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目光灼灼地盯着阿修罗:“说说咱们师父!他……老人家,会喜欢这些画吗?”

她指了指自己刚刚画好的那些画,画得再好也要符合个人品味的,万一不喜欢,岂不是白费功夫?

“咳……”

一直沉默如影子般侍立在一旁的文叔,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刻意的咳嗽。

这咳嗽声不高,却意味深长,瞬间打断了阿修罗刚要开口的兴致。

文叔那张死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在荣安和阿修罗脸上扫过,最终落在那些画上。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不容置疑的警告。

“大人神技,惊世骇俗。”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落:“但依老朽浅见……还是瞒着晏大人为好。”

说完,他竟也像阿六一般,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利落地消失在拐角处。

离去前,他那枯槁的目光,似乎在那些画上,极其短暂、极其隐晦地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和欣赏?

瞒着?晏大人?师父?

荣安心中猛地一跳!原来师父姓晏!

文叔的意思是……她的这些画过于“惊世骇俗”、过于“刺目”,会惹来麻烦,需要……披个马甲?!

院里,只剩下荣安、阿修罗,以及一直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刘大婶。

见阿六和文叔这两个气场强大的“瘟神”终于走了,刘大婶才敢挪动脚步凑上来。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我的老天爷啊!吓死俺了!大人,您……您这画画的功夫,真是绝了!”

她凑近那些画,满脸羞赧,虽然不敢触碰,但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不可思议:“俺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刺激……不……那人,那眼神……就好像真在眼前似的!咳……”

她搓着手,脸上露出极其不好意思、又带着强烈渴望的神情,期期艾艾地开口:“大……大人……俺……俺能不能……买上一两幅?”

她声音越来越小,脸都涨红了:“俺家那个……就稀罕这些玩意儿,要是能……能……”

荣安看着她局促又期待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但她没直接回答刘大婶,反而脑中灵光一闪,问道:“刘大婶,您说,市面上那些画工粗糙、内容……嗯,不太雅观的‘避火图’,都能卖到五十两一本?”

刘大婶一愣,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连摆手:“哎哟喂!大人您的画在怎么能跟那些粗俗的玩意儿相提并论!那……那都是些画技低下的人画的,哪能跟您这神乎其技的画比!您这画……”

她有些不好意思,荣安的画甚至比那些“避火图”还要“避火”,她犹豫再三,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您这画,至少一百两!不!五百两!一幅都值!可……可俺……”

她搓着衣角,声音又低了下去:“俺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啊……”

五百两?

荣安似乎看到了巨大的商机!要是她辞职不干了,她是不是可以提前退休靠卖画为生?

她看着刘大婶真诚又窘迫的脸,忽然笑了。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刘大婶厚实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刘大婶,您这话就见外了。就凭咱俩这过命的交情,几幅画算什么?您喜欢哪张,尽管拿去!无偿!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人有七情六欲,有点那想法实属正常。

“真……真的?!”

刘大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手足无措。

一旁一直没插上话的阿修罗,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地闭上了。

他看看荣安,又看看那些画,最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还是瓮声瓮气地开口了,语气带着少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阿安,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讨好。师父他老人家……还未曾……正式收你为徒。”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点伤人,又笨拙地补充道:“况且……你一个姑娘家,总归不太好……”

荣安只觉得耳边一声轻响。

阿修罗这看似无心的话语,瞬间点醒了她。原来如此!

她并非那晏大人名正言顺的弟子。

这或许解释了为何阿六对她态度如此反复,为何文叔暗示她要“瞒着”……但她的多重身份依旧尴尬,为了避免有一天她被万箭穿心,还是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她需要自保的筹码,或许……这画,有一天能成为她的刀,她的盾……也说不定。

“不用担心,阿修罗。”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豁达:“我会用个佚名的。就叫……”

她的目光投向院外,不远处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沉沉的、化不开的郁气。

她看着那片山河,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沉重,下意识地喃喃道。

“就叫……山河……无恙吧。”

……

第二天,细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硝烟余味。

阿修罗陪荣安上街,寻找装裱画册的铺子。

阿六如同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荣安心中疑惑更甚。

既然身份已被阿六看穿,她画什么、做什么,于他又有何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荣家”颜面?可这“荣家”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阿六有所顾忌?她搜遍原主记忆,竟是一片模糊。

更让她不解的是,她这番折腾,名义上是为了讨好“师父”,阿六身为师兄,即便不帮忙,也不该如此甩脸子,甚至隐隐透着一种……被冒犯的敌意?

就因为她画了避火图?至于吗?

去往书斋的路上,行人稀少,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荣安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那位神秘的“师父”。

阿修罗心思单纯,即使知道眼前的这个荣安并非原来的“荣安”,也还是热情满满地便打开了话匣子。

“咱皇城司的九宫密探,那可是官家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的声音带着自豪,又压低了几分:“九人,一共分三组,每组三人,各有一位师父领着。咱们这组,师父就是晏执礼晏大人!那可是……”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似乎对师父极为敬畏:“……神仙般的人物!手段通天!”

“三大恶鬼的名头?”

他突然嘿嘿一笑,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那也是师父的主意!他说咱们仨年纪小,怕出去被人小瞧了,受欺负。得先声夺人!从气势上就要把那些牛鬼蛇神压趴下!‘鬼见愁’、‘血罗刹’、‘铁面佛’,听听这名号!多响亮!多吓人!谁敢不给三分薄面?”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师父“英明决策”的崇拜。

荣安的表情却有些扭曲。

师父晏执礼……为了不让自己徒弟受欺负,就故意放出“三大恶鬼”这种凶名?这护犊子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结合之前的“好色好吃恶趣味”,荣安脑海中晏执礼的形象愈发清晰起来——一个实力深不可测、护短护得有些离谱、同时可能还相当任性、喜欢美食美色、品味独特、甚至有点为老不尊的……糟老头子!

……

两人走进一家门面古朴、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斋。

荣安犹豫了一下,将画给阿修罗,让他去和掌柜商量。

掌柜见到如恶鬼般的阿修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阿修罗特意嘱咐:“用最好的绫绢装裱成册,落款……就用‘山河无恙’。”

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颤巍巍接过画纸展开一看,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溜圆!

满脸红晕发烫,接着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画纸,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神……神乎其技!老朽……老朽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画中那扑面而来的真实与悲怆:“先生大才!大才啊!这‘山河无恙’……好名字!好名字!”

实际上,避火图和山河无恙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饱暖思淫欲……或许……山河无恙了才能想点其他事吧?

掌柜再看向阿修罗时,眼神充满了了然。

接着他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盯着阿修罗那张覆盖着狰狞面具的脸,仿佛要穿透面具看到什么稀世珍宝。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与赞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位客官!气宇轩昂,龙行虎步!虽覆面而观其神姿,便知乃人中龙凤,卓尔不群!此等风采,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罕见呐!”

阿修罗面具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虽心思单纯,但掌柜这睁眼说瞎话的劲头实在太过明显。他戴着遮住全脸的面具,连鼻子眼睛都瞧不见,何来“神姿”?何来“龙凤”?这老头儿怕不是吓糊涂了?

一股被戏弄的怒意猛地蹿上心头。

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周身那股在皇城司浸染出的、属于“铁面佛”的煞气瞬间弥散开来,几乎压得书斋里稀薄的墨香凝固。

他猛地一跺脚,青石板地面仿佛都颤了一下,嗓门如同炸雷。

“别故弄玄虚!说!意欲何为!”

这一声断喝,吓得老掌柜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画纸差点脱手飞出去。

他踉跄着扶住柜台,脸色煞白,额角瞬间沁出冷汗,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哎…哎哟!客官息怒!息怒啊!”

他慌忙摆手,声音带着哭腔:“老朽……老朽绝无虚言!只是……只是实在……实在是惊于客官带来的神作!这……这画……”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再次展开画纸,指着其中一幅,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方才的惊吓仿佛被对艺术的极度痴迷压了下去。

“客官请看!这人物……这人物!非是凡俗匠人可比!筋骨皮肉,起伏转折,纤毫毕现,竟似要从纸上走出来一般!那眼神…老天爷!那眼神里的绝望、挣扎、乃至一丝不灭的欲望,直透人心!这哪里是画?分明是将活生生的魂魄禁锢在了方寸之间!形神兼备已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夺天地造化,泣鬼神精魄!比老朽见过的任何名家真迹都要撼动人心!那等粗鄙的‘避火图’与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不堪入目!这‘山河无恙’……这名号,苍劲悲怆,与此画意境浑然天成,实乃惊世之作!旷古绝今!”

老掌柜喘了口气,眼神热切得像要烧起来:“老朽斗胆……斗胆请问客官,可否……可否允准本书斋代售此画册?老朽敢打包票,此等神品,一经面世,必引轰动!洛阳纸贵亦不为过!所得银钱,咱们好商量……三七?不!二八!书斋只取二成,权当是雕版、纸张、人工和铺面的微末之利,余下八成,尽归客官!如何?”

他紧张地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阿修罗,生怕这尊煞神再吼一声。

阿修罗被这一大串文绉绉又极尽夸张的赞美弄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像个普通随从的荣安。

那眼神带着询问:咋办?这老头儿好像真疯了,但听着……似乎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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